第32章 恶童18

    我在剔鱼骨。

    给秀一买来的鲈鱼,被他清蒸过吃了一部分,还剩下小半。我把鱼刺剔掉,留下内里鲜嫩细白的鱼肉,盛放在青瓷茶碗,搁在屋檐下,进了里屋,过了十几分钟再出来看时,就有一只玳瑁猫蹲坐廊柱边,懒洋洋地舔着手爪。茶碗空空如也,一点儿鱼也没剩下。

    那是只野猫,我喂过它几回,后来它认识了我,就偶来觅食。

    “你倒是来得快。”我笑道,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手边放本读到一半的书,眯着眼看庭外的柳树高过墙头,婆娑绿叶隐蔽着两三只雀鸟。

    棉服早被收起,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冬而后春,春去又夏,日子没影儿溜走,我写好一半文章,另一半将由证据填补。

    “你见到秀一没有?”我问。

    猫不说话,专心地用爪子洗脸,不肯搭理我,我便也不搭理它,只漫无目的地对着日落处浸透在绯红夕晖中的烟树出神。

    秀一离开家的频率往往不过于高。

    一个月一到两回,一回持续个三天左右,约莫下午六点、天将擦黑的时候出去,晚上十一二点、或者更晚闷声不响回来,不会要求我特别给他留门,即便有时我忘记了把门闩住了,他不肯敲门唤醒我,而宁愿顺着柳树翻墙进来。

    我揣摩着秀一的心理。畏惧?我鲜少对他说过于严苛的话语;负罪?对他来说定义何为罪孽也许颇有些难度;羞愧?我很怀疑,他躲躲闪闪的态度究其原因,比起来自内心的拷问煎熬,不如说是认定我不会认同、才选择避开我来得合理。

    这使我萌生一点好奇情绪,在秀一眼中我是怎样的形象。从他对待我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面对的是个残暴、伪善、难伺候的挑剔鬼。从对方的态度反拼凑出对自身的写照,他谦卑,则我傲慢;他弱势,则我强横,就结果来说与现实相距甚远,不过为了好玩我不妨做做这样的反向猜想。

    “他这次去了挺长时间。”

    从昨天五点到今天,秀一没露过面,几个月来的第一回。猫梳理完毛发,伸个懒腰,灵巧地攀上围墙,跳到房顶,踩着瓦片缓慢地甩着尾巴踱走了。

    “或许他也走了。”我自言自语。

    最晚等到明日,明早九点再不回来,我真得到处找他。

    当天夜里将将到凌晨三点,秀一终于回家,发丝湿漉、满身狼狈、疲惫不堪,看起来饿极了。我给他热了馒头和一碗剩下的菜,他吃得照样津津有味,不管馒头被水蒸气打湿,菜也热得不好看。

    我倚靠桌边,俯视他快要埋进碗里发丝黑亮的脑袋:“你该解释一下。”

    秀一扒饭的手慢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他立即改口,“我不想要你知道。”

    “秀一,”我说,“我用的不是玩笑的语气。”

    秀一放下碗,“我只是在做生意。这笔买卖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用担心开支问题。”

    “我从没担心,”我点出,“只有你忧心忡忡,思绪过重,自己搅乱我们的生活。”

    秀一用手撑住额头,隔绝开我的探视,“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我看见他的手腕上一圈明显被勒伤的红印,还破了皮。

    “我能阻止你么?”

    在他没被遮挡的下半张脸,他的嘴角向下,显出偏执而不妥协的神气,“不能‘蛮横地要求其他生命的一切’,我记得住你的话。非要讲起来,我给了我的生意伙伴尊重及选择。起码表现得那样。”

    “你无端地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无端。”

    “停下来。”我绕到他身后,双手一左一右压在他的肩膀,低头凑近他说:“我不需要你的钱和你的供养,秀一。”我的言辞毫不动听,“你得明白,没有良子、没有你在身边,我照样可以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你对我挑刺、难活的印象从何而来,我必须要告知你,那都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无端的臆测。”

    秀一垂着眼,动作驯顺,口中却罕见地反驳:“你以为在我心中是那样不堪的样子?”他闷声闷气地剖白奇怪的想法,“我愿意受罪供养你,是因为我见不得你过得不好、不愉快。我性格沉闷,不知该怎么取悦你,送你东西你也从来不喜欢,便希望你能自己取乐,由我为你寻欢作乐买单。我不怕你在外面流连,其实你最好总自由自在、流连在外、谁也不搭理,只顾自个儿快活。我希望我能让你自由地、不被束缚地享受。”

    “只怕这也是你的臆测。”他急切地想扭头看我,我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施力让他始终面向前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轻柔地问,秀一肩膀不自然地颤动一下,“一生都能无忧无愁,要么是痴儿,要么是一生下来就死。我在人世间,就有自己要承担的角色,你追求的自由自在全是空想。即便隐逸多年的居士,他们可以短暂逃掉世俗人情,甚至金钱、名利的桎梏,可同时不能免俗地落入另一种圈套,生病时要看大夫,自耕种要看天时,谁人能完全孤立自由?”

    “我不喜欢你说这些话的样子。”秀一说,“我爱你,却恨你身处的环境。”

    “别怨天尤人了,”我着实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到可笑,“现在不是周边的环境,是你在逼我。”

    秀一眨着眼睛不吭声,好像受委屈的无辜者,我明白我无法扭转他的观念,因为他一丁点没觉得自己有错。

    “假如给你带来压力,我道歉。”秀一说。不是为了自己的错事,而是因为使我感到了不舒服。

    “收手吧。”

    “不。”轻描淡写地,无容置疑地。

    “那么跟我回去。”我离开他身后,在他身边的椅子落座,倒了杯茶给自己,并给他一杯。“有个熟人要驾船回启明寻人,听说那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走。”

    “不行!”他激烈地抗议,“还是太危险了,我们可以再等等!”

    “我阻止不了你,你也动摇不了我。”我平静地告诉他,“我给你一个选择,继续留下做你的‘生意’,或者跟我走。”

    秀一烦躁地捋捋头发,“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在码头碰面。”

    “为什么这么仓促?”

    “我放心不下良子。”

    他也沉默了,我不打扰,放任他的思考。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终于回话。

    “我跟你走。”

    “从此不做这门生意。”

    他没有一口答应。“在启明不做。”

    我点点头,“那就先这样。”以后的事情留到日后磋商。

    他如此跟我回话,我本以为就这样消停,便没管他,结果当天晚上,在明知第二天出发之后,他又不见了踪影。

    我在他房间桌子上发现一张被压在杯子下的纸条。

    “我会按时回来跟你走。勿念。”

    白纸上,他工整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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