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收拾房间的过程中,不断地把不需要的东西通通塞进大蛇皮袋里,打算待会儿一起扔掉。在扫除结束以后,我将很快地加入到秀一的行动中,他早早出门打听良子的消息。我们有自己分配出的区域,比如我往东西,他往南北,分头行动,临行前告知对方自己今天大致该去哪些巷子。我们的搜寻工作是以这样简陋的方式进行的,像是用石子在河面不熟练地打水漂,不过暂时还抱有希望,相信总会有天能够成功,哪怕是误打误撞。
每天在工作之外剩下的时间,我都用在找人上。我敲门,等待回应,要多试几次,以免住在里头的人没有听见,过了一阵子还没有动静再走开。我在还没有放弃希望的阶段,总疑心就在下一家,说不定在下一家就有线索,不肯马虎地放弃每一扇没有回应的门,随着进程逐渐推进,我走过的人家愈多,就愈是陷入另一种怀疑——会不会在那些我没能敲开的门后、恰恰有关于她行踪的线索,我已经把它放过,就再也找不见了;无论在哪个阶段,仔细些总不会出错。
在这种重复的过程中,遭遇的事情也大同小异,直率地回答说“没见过”的人还好说,最使我厌烦的是问题过多的人,拿着照片一个劲地打量、发问,“这是你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你们怎么走散的”……人们的窥探欲无穷无尽,尤其面对他人的可悲更加好奇,偏偏要打听个水落石出,满足私欲后撇撇嘴说“没见到过”,在转身后还能听见他们在背后叹息“可怜”、“不幸”等等以示善良与庆幸,倘若我不理问话、径自离去,则对我“可悲”的佐证又多有力的一条。
我刚要用一截短绳扎住蛇皮袋口,忽听见有人用门环叩门。倒也奇怪,我和秀一回来后没同任何人联系过,怎么会有人登门来访。我洗净双手去开门,面前站着一个穿蓝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齐刘海,眼睛大而明亮,长发梳成两个麻花辫搭在双肩,脸蛋犹带一点稚气的圆润,略显局促地问:“请问,纪秀一在家么?”
“你是?”
“我是他小学同学。”女孩说,“前两天听说有人在街上见到他了,所以过来看看。”
“秀一出去了,得好一阵子不回来。”我没详说他去做什么,“你以前到过我们家么?”
“没,就是知道他住在这儿……从来没进来过。”女孩不好意思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秀一的小崇拜者,“进来坐坐吧,”我招呼着:“家里还有些瓜子和糖,好歹也来一趟,进来坐会儿吧。”
我能看出她脸上的好奇,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随我进了屋。我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给她一杯柠檬水,用茶盘盛了些瓜子和糖放在她面前,女孩细声细气地跟我道谢,但是并不动手。
我则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
这时她忽然想到还没说过自己的名字,连忙跟我说她叫作“陶柚青”,“您就叫我‘小陶’就行。”
“你的名字是您父亲取的?”
“嗯。”小陶腼腆地回答,“是化用一句古诗。他在神野小学当语文老师的,就喜欢咬文嚼字。”
“也不能这么说,给孩子取的名字还是慎重些好。”我留意到她说的一个名字,“神野小学的老师……那你认识左霖泽么?”
小陶点点头,“认识的,我父亲和他是朋友,左叔叔也经常到我家。我听他们说起过您,说您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小陶忽地抿嘴一笑,“可是秀一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他怎么说我的。”
“他虽然不怎么提起您,我却知道他恨不得把你供起来,一天烧三十住香那样的拜。”
我笑了起来,只当她在开玩笑,“既然他不怎么提起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虽然现在不怎么说话,小时候要是追问,他还是会告诉我一些事的。”我发现说到秀一,小陶的眼神都仿佛明亮起来,褪去羞涩,面颊上多了几分活泼的神气,“以前我总跟着他跑来跑去,问这问那,他嫌我烦了就会应付我几句,渐渐地就知道他一些事。”
“唔,”我摆出感兴趣的样子,“你不妨说说看。”
“我知道他在以前的家里过得很不愉快,后来发生了场火灾,无处可去的时候被你们带回家来的。”
有些疏漏但基本属实。
“秀一不怎么公开提到你们……嗨,其实我是偷看他的日记才知道的。”小陶抱歉地说:“那时候不懂事,我老跟着他他却不理我,我就偷偷翻他的日记。”
“我倒从来不知道他还写日记。”
“后来就不写啦,可能是被他发现有人偷看。”
“他都写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基本上都是他每天的心情,他写他感到幸福,在良子阿姨给他做饭的时候,还有给他做新衣服穿的时候等。但是他写谁都没有写您得多。他写您儒雅和气,会理解人但不强迫别人也要懂,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好像没有能够使您为难的东西,一举一动都好看有风度,轻而易举就能写出别人一辈子也无法想到的文章……总之他把所有的赞美都用在您身上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他夸过别人。”
“那么至少他该夸过你吧。”
“他对我也没什么好话,总说我笨,”小陶说,但不怎么伤心,“因为我确实比不得他聪明嘛。还有,秀一以前戴过一块玉佩到班里,其他孩子毛手毛脚的非说要看,差点把它摔碎了,他发了好大的火,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他戴过。”
我没有料到那玉佩的历史竟这么远了,意外地问:“他跟你说过是谁送的没?”
“我见他那么在意一块玉,好奇之下追问起来。起先他不说,我跟在他后头一直问,差点追到你们家里,他才告诉我说是你送的。”
同样意料以外的的答案。我琢磨着秀一的答案是为了搪塞小陶捏造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么?”在夕晖下秀一的问句,我已记不清他的神情,或许在语调中可以找到一丝期许?
我回过神,小陶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过于高昂,啜着柠檬茶试图掩饰过去。
“看来你们是挺好的朋友。”我说,“秀一不会跟不喜欢的人说那么多的话。”
“嗯,他一直话不太多的。”小陶放下杯子,怕引起我的误解,连连摆着手,“我不是说他喜欢我,不过相比较而言,我没有那么讨嫌吧。我们做同学的时间没有很长,四年级的时候同班,后来他六年级没上,直接跳到初中。唉!秀一说的没错,比起他我确实够笨的。”
我安慰她没有的事,秀一长了一两岁,不愿意总待在小学,特意在家用了功。“也不知道秀一在学校里是什么样,这孩子回到家里,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事。”
“他嘛,就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头脑好,老师叫他答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解不出的,算数、外语都学得好,体育也不坏,轻轻松松地就能跑个第一名,长相又秀气……当时同年级的女生,没有不喜欢他的。”
她描述的简直不像我印象中的秀一。那孩子一年级的时候就能活剥下田鼠的皮,还不为所动,怎么也不像在学校安分守己的好学生。
“在你嘴里,好像他就没有缺点似的。”
小陶努力地想了想:“非要讲的话,大概就是他不爱理人吧。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跟不熟的人确实没必要说太多,我就是不太会拒绝人,总被央请着做这做那。除了这个以外,秀一脾气还是挺好的,不过据说哪时候挺多同学都怕他。”
“没有别的了?”
小陶冥思苦想,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秀一好像对宠物的偏好比较奇特。”
我都没有听说过秀一对宠物还有偏好,起码没见他对任何动物表现出热情。
“当时我文具盒丢了,秀一送给我一个新的,我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装了满满一盒豆青虫,我不太喜欢虫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他。”
我觉出一丝不对。
“等到天气凉一点,我跟他说起想要养宠物。一天早上我往桌洞里摸了摸,摸到一条长长的凉凉的东西,往里面看了看吓了一跳,是一条小蛇,身上系着粉色缎带,我一抬头看见秀一正对我笑呢。也幸亏是我,放在其他女孩身上可能要被吓死了。”
“你不怕么?”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心是好的,是想送我礼物,又怎么会怪他。况且那蛇没有毒,牙齿也被拔掉了,没什么可怕,我倒是纳闷儿当时天气已经挺冷了,他是怎么找到那条蛇的。”
越来越不对劲儿。怎么看也只觉得是威胁恐吓,这傻姑娘反当作友好的证明,换做他人,吓不坏指不定也要结怨。况且说到蛇,难免不让我联想到咬了良子的那条。
小陶说完了四处望了望,问道:“谈阿姨不在么?”
我不欲与她说太多,便随口说良子也出门还没回来。“你们家是一直在城里么?”
“不是的,我们也刚刚从外地回来没多久。”小陶叹了口气,“幸好您家里也还好好的。要不是我和秀一提前偷听到守备军可能会弃城,一直待在城里,恐怕……”
听到她的话,使我大大出乎意料,秀一早就知道留在城中可能会有危险,对这事他只字未提,只当无事发生。我忽又想到,在神秘的男子跟我们通风报信当天,良子告知刚回家的我时,是说秀一到了某个小学同学家,我当时还纳闷他为何在紧要当口还要出去。
“是啊,要不是事先知道。明明距现在不过短短十个月,整个启明的变化多么使人毛骨悚然,不过是从一月……多少号算起来着?”我不动声色地试探。
“一月十六。”
恰是有人向良子报信那天。
恰是良子做下让我们两人先走决定的当天。
“唉。但是就算我们不偷听,左叔叔也说差人跟您讲了,只是或许没有说得太详细。”
我还没问到深处,这傻丫头几近全盘托出,伤感而忧愁地感慨:“我当时只当我们走了,城中无辜的百姓总不会有事,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残忍到那种地步。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觉得内疚,假如我们当时能够把消息散布出去,可能就不至于……”
“谁也没料到的。”我安慰道:“逝者不可追,能走的应当早就走了,剩下的人只怕有绝大部分是出不去的,毕竟交通那么紧张……就算知道了消息,也单是惶恐。”
“我虽然知道这样,难免觉得我还是有些责任。”小陶强颜笑了笑,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说要留她吃顿便饭,小陶推脱只跟家里人讲出来买东西,不好滞留太久,我就不再勉强,把她送出门时,我想了想叫住她,也不算告诫,只愿她当作个善意的提醒:“小陶,世道从来不是很单纯,你出门在外,对他人还是多个提防。我认为你把他人从好的动机去解读是好事,不过可能有些人同你的设想不一样,说话最好多保留。”
她愣了愣,仍旧是细声细气的、腼腆的语调:“我明白的,但是我不是跟所有人都会这么坦率地说话。”她对我一笑,“我见过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也不是呆子。我知道对哪些人坦诚,因为我能看出他想不想伤害我。”
我哑然失笑,不明白她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您当我是直觉吧,再加些现实的线索。就比如说一个对我怀着恶意的人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小陶眨眨眼,温善的面孔中陡然生出几分狡黠,“也不会用新笔盒装豆青虫。”
“是么?”我不置可否,目视她跟我道别后渐渐走远。
或许正是陶柚青这种天然的愿意相信别人的想法,使得秀一只设法吓唬她,却没真正地伤害她。在傻乎乎的外表下,她也可以说有些机灵,但她对人的判断太主观了,无论是出自动物般敏锐的直觉,或者从好的意图出发的推理揣测,她的想法已经定型,外人说什么也不能使之动摇,或许只有她自己因为这样的特质遭受莫大损失以后,才能领悟到这个世间终究有太多她看不穿的事情。她还是孩子,秀一也是,但后者比她冷硬得多,也无谓得多。相较而言,假如说起谁在这混沌世间存活下去的机会更大,我想大概是秀一吧。
从小陶这次偶然来访中,我可以得到三个点:一,报信的人是左霖泽派来的,且他与小陶的父亲关系匪浅;二,在来到我家以前,秀一曾见过我;三,秀一善于或者有门路在冷天找到蛇。这三点基本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其中的前因后果,还需要再做摸索。另外虽然还是猜测,也不能排除咬伤良子的蛇是秀一放的可能。
我放下怀疑,还未来得及进门,秀一飞快地穿出巷子向我跑来,顾不上擦拭满额汗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欢喜地笑说:“有谈姨的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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