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恶童25(上)

    骤雨初缓。

    狂风和暴雨陡然收势,化成沾地无声的细雨,天光仍然昏黄。

    秀一给我的稿纸不太多,他是以写信般的方式展开的,笔迹很工整,几乎没有修改过,要么是一气呵成,就篇幅来说不太容易,要么是认真誊写过。

    我翻过空白的第一、二页,字迹从第三页开始。“亲爱的叔叔,”他写道,“日安。我终究是明白了你是不怎么在乎我的。你反复地向我要一个答案,就算我表现得如此为难,并且坦言是为了保护你,你对我的阻拦却不屑一顾,你不要我的保护和照顾,对我抛给你的难题悉数收取、不闻不问,不对我生气或者加以索取,像我无数次哀求你的那样。那么好吧,我给你想知道的一切问题的答案,包括可能你不感兴趣的我的人生履历、我敏感燥怒而易妒的坏脾气,为你解释事情的始末。假如你在阅读这封信时受到任何伤害,不要说我没有阻止过,我此刻是极其乐意看到你深受创伤的模样,我相信假如我能亲眼目睹,那将会使我同时心碎欲裂和欣喜若狂。

    为减少读信的障碍,我决定就按照时间顺序从头说起,那又不可免俗地归结到我的家庭和童年。如果我说我不是彻头彻尾坏人,在你看来恐怕又是一桩狡辩吧。一旦接触到那边的世界,和美单调的生活就是玻璃窗外的存在了。就像漩涡形成于两股相异力量的纠结缠绕中,当你处于漩涡的中心,你自身可以尽量保持不动,可总有些干枯细枝、鱼虾、腐烂的垃圾这样零碎的玩意儿被卷裹进来,而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急,所有置身其中的东西就再也不能脱身,除非有第三股外来的力量介入,打破原本矛盾平衡的局面。

    上天没给我选择,让我一出生就活在漩涡中,世界是一大滩冒着毒气的致命沼泽,他人即是地狱。

    我称作父母亲的一对男女开烟霞馆,不大不小的一家馆子,昏暗简陋,见不得光,其中偏僻角落里的几间房留作自家用,吃住都在里面。在童年的印象里,我像是永远记不清那家馆子的全貌,只记得一个套一个的走廊,有的走廊两边摆上床,没钱的人挤在一张床,横七竖八地吞吐烟雾,弄的整个走廊都是呛人的烟气;有的走廊没放床,而在墙壁上开了一扇扇门,每一扇都是紧闭着的,时不时我能从里头听见漏出男人和女人的叫声。

    我把它命名为田鼠洞。

    错综复杂的通道,大洞小洞的嵌套,馆子和田鼠的洞穴很有相似之处,都不能被人发现。在令人憋闷的、黑黢黢的地下,它们建家筑室、怡然自得,人人都认为它们肮脏卑微,但你若捣毁它们的构造的洞,就会发现它们可能已经不声不响地偷走了几十斤粮食。

    没人对我说,但我知道大烟的瘾可以描述成一种瘦弱的、纤细的藤蔓,它咬附在你的骨头上,吸食血肉精气,让你一天比一天瘦弱。你瘦得皮包骨头,眼珠浑浊,它们不会罢休,这自私自利的、贪婪的藤蔓从你的虚弱汲取壮大、并且实体化,你以为日益贫瘦的身体上浮现的不过是青色的血管脉络,但那是瘾,藤蔓从骨头疯长,从里头顶住了皮肉,等待破出。有些瘾,就是要你死。

    在这样的过程中,死亡是常态,我见得过多,直到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不避讳我,死去的人用草席匆匆一卷,抬着运去胡乱埋了,懒得埋了,扔进河里充作是溺水淹死的,来馆子的人没有显贵,命也低贱,不会有人为他们溯根结底追究死因。对那时的我唯一不懂的一点是门后传出的声音,而这唯一的一点在某个月夜我对父母房间的窥探中也失却了神秘。

    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罪恶和羞耻。我曾经偷偷尝了一口母亲藏的蜂蜜,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塞在床底下。我找到了它吃了一口,觉得太腻又放了回去,但她还是发现了。一顿毒打或辱骂羞辱没法让我记事,她斥责我是贼,那么我就是贼;她说我是贱种,我就是贱种;承认她给我的名号不是很困难,无论她怎么称呼,我不为所动。我可以做个乖孩子可是她不让,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孩子却不是她的,她让我洗衣、做饭、做杂务,做得不好又是施暴的理由,我生活的技能就是在那时习得的。

    我可敬的胆子针眼大的父亲,成天唯唯诺诺,你简直不能想象这么一个玩意儿居然也能找外遇并生下一个孩子,我一向觉得他能把我带回家这件事挺匪夷所思,母亲统治他、压榨他,好像是暴君对待奴隶,没料到奴隶也有耍滑头的时候,我的存在是往她脸上的一个巴掌,不算多痛,却能让她怀恨在心。至于我的生身母亲,我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印象,只当她不存在,不过母亲做不到我这么坦然,尤其在发现我越长越不像他们任何一人时。

    我在迎接恶意、打骂、中伤的同时,也遭受着同情、怜悯,蠢人们认为我的生命一片狼藉,发散自己廉价的感情。那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以此彰显善良,谈论我时每每长吁短叹,装作看不下去的样子,却又无动于衷,我是他们表现伪善的最佳物品。

    你却截然不同。

    通过童年时的磨砺,很少有什么让我觉得罪恶和羞耻,与之相对的,一点善意却能让我无所适从。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博得你的怜爱,不过是对我的生长环境做个简短的说明,我明白我不与你的道德感契合,但是依旧想让你明白我不是个天生的坏种,如果是那就好了,我就永远不会夹在狠毒与悔过之间煎熬,我以为我足够无耻无情,但是实际上无数次我却深受其苦。

    我十一岁那年的庙会上,我遇见一个男人,他和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热情,也不冷漠;不体贴,也不粗心,一个高尚得刚刚好的人——那就是你给我最为深切的想往,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你就取代了无聊的幻梦,成为我照进现世的理想。

    也许你还对我的描述不知所以,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试探,我确定你完全忘却了我们的第一次碰面,哪怕但是你完完全全看见了我的脸,只要事后有一丁点儿你把我放在心上,你就能认出来,对我惊奇地说:‘你是庙会上我碰见的那个孩子。‘只消这一句话,我也不必往后许多年愤愤不平,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为你的好记性对你如此着迷。

    庙会从一个牌楼进去,当时我窝在灯火通明的庙会对面街道一个阴暗积雪的角落里,又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刚挨过毒打,半张脸肿着,腹部疼得作呕,更兼一天没吃饭,胃部一阵阵绞痛。元宵节,早早便放出消息那年庙会的灯尤其的好,几乎半个城的人都来凑热闹,牌楼下挤满了人,在灿金耀目的满街灯火中笑着闹着,摩肩接踵,小孩坐在父亲的肩头,姊妹们高高兴兴地瞧这瞧那,而这种人间好时节和我没有关系,随后我见到了同样格格不入的你。

    你手中提着一小篮过了时节的柿子,匆匆穿过路口,经过庙会的牌楼旁被卖玉石物件的小贩牵制住,他虽然在门口摆摊,过路人往往路过他径直进去看花灯,摊子没什么生意,也有去看的,或许他要价高,或许质量不好,主顾往往摇头走开。许是看出你是个不擅长言辩的文人,他的举动越发不客气,一手抓住你的衣袖,一手托着一块玉佩天花乱坠地向你推销,他先是极力表现出玉佩怎样的好寓意、怎样划算,买回去哪怕不佩戴挂在哪里做装饰也能当个好彩头,你神色平静,不为他抓着你着恼,也不急着走,他跟你说你也听,等到小贩说完后才说不用了。那贩子费了半天口舌,当然不肯把你白白放过,于是极言生活艰辛,自己小本生意如何不容易,你随他去说,只有一句话,‘对不住,可是它对我没有用处。’他把玉佩直接塞进你手里也好,你稍作打量后还给他,无论什么也说不动你,你看起来脾气挺好,但话语不变,只说你不需要。他无可奈何,只有放你通过。

    或许你怕再遇到这样的事情,穿过马路从我这边的路前行,我看见你走近,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扑上去一把抱住你的腿,假惺惺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仰脸叫道:‘我好久没吃饭,我太饿了,快要饿死了,还挨了打,又痛又饿,求您救救我吧……’你被我抱住动弹不得,我眯着眼睛透过眼泪觑你的表情,你还是脸色淡淡的,我猜想你或许也会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法帮你。‘然后彬彬有礼地把我甩开,我猜你会这么做,因为在你身上我看不见一般人对我露出所谓的‘同情’。

    ‘不好意思,’你说话了,‘柿子是给我妻子准备的,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个季节的,不能给你。你把手放开吧。’我悻悻地放开你,以为你会头也不回地经过我,而你却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我,‘拿去买点吃的。’你说,我定定地凝视着你,确定你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却随意地把可以租一个月小房子的钱给了我。我能看出你不缺少金钱,但有钱人往往不因富裕而对乞丐慷慨,我固然衣着完整,这般行径在你眼中怕与乞儿无二,可你施舍我时仿佛不是施舍,是自然无比地给我的,我应该心安理得地收下,所以我收下。你冲我点点头,‘吃点东西,然后去治治伤。一切都会过去。’你这么对我说,没再看我的反应,继续向前走去。”

    我停下阅读想了想,在他的提醒下我模模糊糊有了记忆,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那段时间,良子很想吃柿子,它的时节早就过去,在和同事的闲聊中我得知有一个品种的柿子可以保存到元宵节,于是设法买到了一些。我给了那孩子一块钱,因为就世俗来看他应该是个被同情的对象,幼小、悲惨、无谋生能力,我不太认为做了多大的事,给了他钱就没放在心上,没有料到那就是秀一。

    我接着读下去,“我从背后看你走路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跑到街对头卖玉佩的小贩那,用你给我的一块钱买下你碰过的那块玉(他确实要价高),把它戴在脖子上,贴身放在衣服里。我接过找零,加快脚步鬼鬼祟祟地跟在你身后,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缘何跟了你一路,我跟着你走了好几条街,不敢走近怕你察觉,远远缀着看你终于走到一栋小楼,敲敲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美丽和气的女人开门迎你进去,她想接过你手里的篮子,你没让,她埋怨你瞎折腾,嘴角却噙着欢喜的微笑,眼波中满是无以言表的爱意。

    我看到你们双双进门后离开,在街角一家铺子里点了一碗小馄饨,美美地吃了一顿。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新的去处,每当我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或者做完杂务后的闲暇,我就会去你家门口对过的一棵大树后坐着,我那时身形小,树干粗壮,我常在它背后,不留心的话你们看我不着,我坐在那儿,时不时地望上几眼,有时是那个女人出来,有时是你,只要你出门来我就悄悄地跟在你身后,从来不敢跟太紧,奇怪吧,在跟踪堪称陌生人的你时,我却觉得如此安心和安全。我深知你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同情我,你从我这里什么也不要,渐渐地我了解你,便不由自主地憧憬起你身上的一切特质,你古怪而特别的性格,你的家庭,你光辉灿烂的生活,你游离而稳定的态度。

    我随着你去学校,去邮局,去书店买书,在那儿一待就是数小时,时间充裕的话,我就在外面等着,找个能席地而坐的地方,嚼着甜草根,或者用石子百无聊赖地在地上乱画,但我往往等不了那么久就得回家。等待的时间是漫长枯燥的,但是等到你出来时我的心又忽的雀跃,这种兴奋足以使之前的等待都值得。就是这么踩着你的足迹,我一步步弄清楚你的生活,起先我以为你单是大学的教师,但你也会去报社、出版社,不见你买东西,后来我打听到你同样是挺有名的作家,这没有让我太过诧异,你的气质早就表明你并非从事一般劳动的人。

    你衣着简洁得体,算不得衣冠楚楚、打扮入时,却很合身,你偏爱的深色衣衫把你衬得沉静儒雅;你鲜少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耻于过度表现自己;你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为你的体贴、谦逊和好风度;而透过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表象,在深处我看到你的内核如此自由、自我,你友善地对待这个世界,至于它怎么回报你,你毫不在乎,他人对你的态度和行为不会困扰你,刁难无法令你却步,你总能找到自己的那条路,在不被同化的前提下稳定向前,不像我,尽力地柔顺服从、举止怯懦,依旧叫自己遍体鳞伤。

    这种潇洒自如的作态叫我深深喜欢,渐而演化为推崇备至,在我而言你简直无一处不好,好到我自己都无法分辨我是狂烈渴望着的是接近你还是成为你。而你对我浅薄而热烈的崇拜一无所知,看不出在你身后的阴影里有一个阴郁的孩子蹒跚地学步,既盼着你回头看,又害怕你回头看。

    慢慢地,我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等待,你其实不太热衷出门,干耗一天有时也不一定能有结果。你们厨房的窗户面对道路,我决心拉近距离,矮身守在窗下,偶尔也能听见你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但还是不够,我还是没法更近地接近你,有一回我想着想着,差点要翻墙进你们家的院子,尔后我意识到那只会让我摔断自己的脖子,因为围墙是有那么高。

    在你不出门的时候,如果那个女人出来,我也会试着跟踪她,弄懂她不比摸清你更难。我知道了她姓谈,少见的姓氏,她也在教书,和你不在一个学校。从生活的细枝末节完全能够看出她爱你,她买的所有物品全都在迎合你的喜好,会在买之前思索你会不会不喜欢,哪怕是她自己用的捈脸的润肤膏。你们的感情令人称羡,我却能找出一点不对,非要说是什么,当时我搞不懂,后来才能辨认出来,你们之间的感情对她不仅仅是爱情,还是用性命去依赖的瘾。

    我频繁游荡在外的行为难免被父母觉察,母亲斥骂我是蛀虫,填饱了肚子就不归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但当我心中有了盼望,她刺耳的言论就像毛毛雨,再也无法给我造成一点儿伤害。我以为。

    那天擦黑时我才从外头匆匆跑回来,在‘田鼠洞’里左突右撞往自己的房间去,路上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对不起。‘我退后几步,他没有吭声,只是眼睛不眨地盯着我,我认出来他是给我父母的烟霞馆供货的主要人物,低头垂手站到一旁给他让路,他古怪地笑起来,’没有关系。‘说完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过了这个坎儿,两三天以后,我发觉那只是错觉,漩涡越卷越大,它要溺死我,它的意志无从改变。

    父母的意志无从改变。

    ‘你去陪他喝茶。’母亲用一种无可置疑的语气命令,‘我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今晚就去,明天早上再回来。’

    我转过头看父亲,‘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他没敢看我的眼睛,轻声说,‘去吧。就是喝喝茶。’

    我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我的反对不顶事,最多让自己手脚被捆住送过去。所以我答应了,我说,‘好,我会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装衣服的旧木箱,拿出压在最底层的一件衣服,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纸包。晚上我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餐再去赴约,我提了一壶新泡的茶。

    刚打开门,那个男人没有喝茶的心情直直地扑到我身上抱住我,我用力推开他,假笑着请他先喝一杯凉茶,他不耐地答应着,把我倒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十分钟后,我返回父母的房间,他们倒在餐桌上睡得昏昏沉沉,菜未吃完,我取出两瓶酒,在地上倒掉一瓶半,把剩下的半瓶酒和空瓶放在桌上,两个人面前一人放一只酒盏。布置好一切后,我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他们藏起来的财物,找到一些,但并不多,我停了下来,不愿意拿太多,就算知道他们的钱绝不止这些。

    然后我在他们和那个男人的房间各放了一把火,跑到走廊上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大喊‘着火啦’,自己飞快地溜走了。

    本来假设没有契机,我可能永远不会做出这等事,你可能很难想象,做下罪行时我心中是何等的放松和愉快,没有丝毫恐惧或怜悯,只觉得灵魂空落落地飘在空中,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空虚,这种空虚是好的空虚,它代表胆大包天的奴隶终究永远摆脱了主人,我获得一辈子渴求的自由。不管是流落街头还是别的,没人再能真正地伤害我。我几乎是立即跑到你们的窗下,这天我格外幸运,正赶上你们用餐,我听着你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会话,想象着屋内松弛、惬意的空气,简直以为下一刻我就坐在你们之间,和你们一起吃饭、说话,我的前路一片光明,我有你们伴我同行,沐浴着爱和希望。我孤零零地坐在窗外越想越激动,这份幻想极大地催促我一定要走进你们生活,使你们知道我。

    而幻想很快破灭,过了三四天一个远房亲戚从外地赶来,我才知道我的母亲有个多年没有联系过的远方表哥。

    他给我的父母收敛尸骨,几天后带着我离开了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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