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贰拾

    贰拾

    有饭有肉复有酒, 二人借一盏烛火, 对桌举筷大嚼。

    洪七夹了一箸肉扔进嘴里,只觉瘦肉不老, 白肉不腻, 弹滑香嫩,入口即化, 叫道“好吃, 好吃这不是猪肉,嗯, 好像是鹿的肋条肉。”哪里还顾得上喝粥, 筷影翻飞, 眨眼又夹了十来块塞到嘴里。

    曾九刚喝了口粥, 瞧见一陶罐的肉已经快被他吃了一半, 不由傻了眼,筷子一伸,去卡他夹肉的动作,道“慢着慢着,给我留点”

    洪七哈哈一笑, 两指一动, 手里那双筷子也不知如何一闪,竟避开了她的堵截, 又夹了一口肉, 含糊不清道“咱们各论本事吃肉嘛。”

    曾九又好气又好笑, 道“我看你还能不能夹到一块肉。”说着以筷当剑, 施展出由九阴真经中悟出的招法,以陶罐当天地,与洪七斗起法来。二人叮叮当当双筷交声,霎时过了几十招,忽而洪七瞧见她两筷并足斜斜架来,眼光一亮道“好剑”说着手指一错,一筷挡前横拦,一筷贴上画圈一绕,曾九忽觉手上长筷犹如胶着泥潭之中,竟不大受手指驱使,欲要向前攻击,又被一筷虎视眈眈、拦路挡住,心中一怔,识得他这一招极为高明,竟再想不到如何施展,只得向后一缩手。

    她这筷子一缩,便将罐子口让了出来,洪七嘻嘻大笑,也不纠缠,赶紧又夹了好几筷子肉,美滋滋的嚼了起来。心里却想道“这女孩儿使得剑招精奇玄微,仿佛是道门路数,可全真教里只一位清静散人是女子,没听说王重阳还收了这样貌美的小道姑啊。”一眼瞥见她绣工精美的锦缎袖边儿,不由又暗暗好笑,“我是傻了,看她这一身豪奢打扮,若说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还差不多。”

    曾九专一毒道,费尽心血不假,但她生性喜欢新鲜,只要是珍贵稀奇的东西,甭管杂七杂八,她也多爱涉猎,眼见洪七这一招极是不凡,不由连肉也忘了,道“你这是甚么招数”

    洪七笑道“我这招确实厉害,但你家里长辈造诣也着实不凡。适才与你动手,我瞧你这武功招数,可以称得上是妙绝天下。只是你年纪还小,使得还不精道。”

    曾九微笑道“说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

    洪七哈哈笑道“叫花子别的本领没有,品菜的本领天下一绝,武功上的本领不及,也就区区第二罢。”

    曾九忍俊不禁道“真不害羞不过你倒说说,那谁才是武功天下第一”

    洪七道“又没比过,哪里知道故而我只认天下第二。”

    曾九笑道“噢,那么你说说,有谁可以和你一争高下”说着趁他往嘴里塞肉,也伸筷在陶罐里夹出一块来。

    洪七嚼了两口吞下,想想道“全真教掌教王重阳,武功非同小可。”

    曾九默默记住,也不急着吃那筷子肉,又问“还有谁”

    洪七道“唔,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手底下也邪门得厉害。”又补充笑道,“这人鬼精鬼精,聪明得像个老妖怪一般,武功厉害也就不说,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也没他不懂的。依我瞧,若论聪明伶俐,这个人当得起天下第一。”

    曾九听得兴趣陡生,心底念了两遍黄药师,才又追问“还有呢”

    恰此时,洪七往陶罐里一探,发现竟空空如也,一时没忍住,一筷子将曾九夹住的那一块儿肉抢过来扔进了嘴里,吃到了肉味,他才倏而回神,讪讪笑道“哈哈,我没留神,哈哈。”

    曾九微微一呆,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忽而小性儿发作,娇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管,你给我把这块肉吐出来”

    洪七酒足饭饱之际,乍见她眉横薄怒,目飞轻嗔,艳容醉人处仿佛一枝杏火烧春,心中忽而砰地一跳,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不由尴尬道“不然先把粥喝了一并再吐还给你,不然你这饭还没吃完,坏了食欲怎办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又灵光一现,道,“我吃了你这么好的红煨肉,该还你一份大大的人情。你想要甚么,尽管和我吩咐,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曾九不领情道“我想要甚么,不会自己去办干甚么要吩咐你”

    洪七不知如何哄小姑娘开心,不由颇为发愁,眼瞧见陶罐犹在,便先将肉汁倒出来,拌进了白粥里。曾九瞧见之后,不知怎么竟给逗笑,忍了片刻侧过头去,脸上已带了些嫣然态度。

    洪七一眼瞅见,心底松了口气,笑道“你不是问我方才那一招是甚么吗那是丐帮绝学打狗棒法中的招数,若不是这门武功历代只有帮主能学,绝不可传授给外人,那我说不得就教给你了。”

    曾九心道原来他是丐帮帮主,又记住了“打狗棒法”四字,板著脸孔道“那么你要欠着我这个大大的人情,甚么时候我要你出力了,你可不能推辞,刀山火海也要去闯。怎么样”

    洪七天性不喜束缚,更是从来不欠人情,受了旁人好处必有所报,此时听到她竟然要自己一直背着人情债,不由浑身难受,忙道“我除了打狗棒法,会的好武功还多着呢。要不我教给你点别的”

    曾九把头一撇,道“我不要学。”

    洪七道“那你有没有甚么想要的玩意儿漂亮的钗环首饰怎么样纵是要皇帝妃子的物件,我也可以给你弄来。”

    曾九道“我还用甚么首饰来装扮宫里的妃子再仔细描画,也未必及得上我五分颜色了。”她自恃容貌绝丽,这话说得大言不惭,但洪七与她隔桌而望,心里不由想道“她说得倒也属实。眼下可怎办才好这可要了我的命啦。”

    正这般想,曾九忽而明眸回盼,定定瞅住他道“怎么,你是不是不肯答应”

    洪七沉吟片刻,只好道“那好罢,只是事有好坏,道有正邪,若是要我做不仁不义的事,那我可不答应。其他则但凭吩咐。”

    曾九凝视着他,直看得洪七心觉莫名其妙,却听她忽而嫣然道“我要有甚么不仁不义的事,也不会叫你去帮我办。我只是偏要你心里时常记挂着欠我的情,这样你走到哪里去,也总会时常想起我”眨了眨眼,续道,“我的红煨肉。”

    洪七苦笑道“唉,真是麻烦。你放心了,这肉的滋味我可忘不了。往后再吃人嘴短,我可得小心谨慎些,免得又背上人情还不了。”说完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吸溜了一口粥喝。

    曾九见他竟然丝毫不知情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开口玩笑,默默喝起了粥。

    饭罢收拾了碗筷,洪七饱腹之余便想呼呼大睡,当即提了葫芦往门外走去。

    曾九瞧见,道“你去哪里”

    洪七将葫芦负在背上,笑道“我困啦,在外头窗跟儿睡下了。”

    曾九不解其意,歪头问道“你要睡下,屋子里地方多得是,干甚么出去挨冻去”

    洪七向她凝眸一望,不知她是惯来不讲究这个,眼见她天真不解男女大防,不由失笑,心中竟微感温柔一动,暗暗道“她适才自称家在西域,想来不知中原礼教甚严。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若要我叫花子提醒这个,未免脸嫩害羞。”便微微一笑,口中道“我喝多了酒,浑身热得发汗,去外头凉快凉快,你不用管我,自己好好睡罢。”

    曾九见他话虽温和,但有不移之意,便也不去计较,道“那好罢。明天早上我再做好吃的。”

    却说洪七在窗户根儿下合衣一躺,一面看星星发呆,一面又想到明早的好味来。想着想着口里吞涎,却忽而惊醒道“唉哟”

    曾九在屋里听他叫唤,问道“怎么啦”

    洪七高声道“没甚么,雪落脖子里啦。”却暗暗心道,“不好,我若明天吃了她的东西,万一她再叫我欠个大人情怎么办这要何年何月才还得上可若要闻到香味,我必定忍耐不住。不行,不能等到第二天,今晚就得溜之大吉。”

    这般百种煎熬的辗转许久,他听得屋子里曾九呼吸绵长,已睡下了。便悄没声的站起身来,想了想又从腰间取下竹棒,在门前雪地上写了几个字,不再多呆,自往雪林中去了。

    第二日一早,曾九醒来梳洗罢了,推门而出一看,只见四下里寂静一片,只雪地上写着三个潦草不羁的大字,道“我去也”

    曾九瞧着他那下笔随意的字迹,只觉字如其人,洪七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不由微微一笑。

    待吃罢早饭,她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径直往东横跨川岭而去,欲下山打听参仙老怪梁子翁的住处。心中则想,既然有前人在此种了地,她自去摘果子就好了,何必在老林子里吃苦

    那几张甚么药方,也大可以抢来自用。

    过得几日,她下山去在周遭集镇上捉武林中人一问,果然寻到了梁子翁府上。哪知偷进门去却不见人,再听仆人闲话,才知梁子翁自被洪七拔成秃头后,生恐再被他上门殴打,已往外地避祸去了。他怕好东西被洪七打砸毁坏了,把珍奇宝药随身带走不少,曾九在他药房丹房里寻摸了个遍,虽也讨了几样好东西,但颇觉无趣,便又离开。

    如此既已离了山,曾九也不想再回头,心里想到洪七所言的天下高手,便有意上门寻访。自此南下中原,先到了终南山重阳宫,只可惜王重阳远走布道去了,道宫中只有几个徒儿留守。

    曾九彬彬有礼,又生得容色非凡,在重阳宫中受了几日款待,与个叫丘处机的青年道士切磋了两日剑法,众人见她武功系出同源,都是玄门中人,心下便多了几分好感。

    曾九见机,便与他等请教了些道经中不解其意的深奥术语,如此又探讨数日,参读九阴真经时的疑惑之处便都告解。收获颇丰,她心情甚好,愈发语笑嫣然,对重阳宫里的人莫不和气温柔。但这般一来反而有了麻烦,还是王重阳的大弟子马钰瞧见教中子弟似有人心浮动之相,无奈之下便婉转请她下山去。

    曾九也不气恼,带上重阳宫赠的几本手抄道经,悠然告辞下山。

    下山后,她一路往南直奔江南,沿途听闻了用毒出名的江湖人士,便逡巡两日与人上门切磋;若碰见模样俊俏、又为非作歹的奸恶凶徒,便使毒蛊绑架了当药人使唤。及至江浙之地,她弃马乘船,重温阔别十数年的春风暖水景致,顺流东下,欲出东海寻桃花岛。

    这一日舟至丹溪,朝阳初升,曾九从舱中推门到船头,只见水泛轻雾,沙汀如雪,船晃春波横去,岸头绿柳如烟,桃花似雾,在如纱轻烟中袅娜成行,宛如霓衣宫娥,不由心旷神怡,含笑吩咐药人道“靠岸停船,取两只空坛子,上岸收集桃花瓣上的露水。”

    药人称是,撑篙将船泊在碧水深处,跳上岸去采花露。

    曾九碧衫轻薄,独伫舟头,瞧了片刻向岸上伸臂一指。江风徐拂下,她春袖纷飞,露出半截如雪皓腕,清声唤道“你,去把那只桃花给我折来。”

    她自是吩咐药人,其中一个听见,便道“是。”朝她所指方向微一转身,忽而步履止住,愕然道“甚么人”

    曾九闻言侧首抬眸一望,忽见桃花深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众人在岸旁已有了片刻功夫,又都身具武功,竟无人发觉他是何时来的,只见他发束逍遥巾,身着一件青碧襕衫,于落英缤纷之中手执洞箫,曼立静伫,仿佛是个年青文士。

    曾九与他隔着桃花遥遥对视,一时瞧不清他面目,便默默没说话。

    那人毫不理会发问的药人,忽而向她开口道“这是你家仆人”只听声音清湛动人,恰如碧水萧流,鹤啸秋月,说不出得令人陶然心折。

    曾九收回手来,道“不错。他们听我吩咐,采桃花露水呢。”

    那人缓缓自林中拂花分柳而出,人至她适才所指的那株桃花树下,侧首向枝头一望。一眼看罢,他长袖一抬,将一枝桃花折在手中,向曾九回首道“这是你要的那一枝么”

    四目相视之下,曾九瞧清这年青男人面目,一时只觉他神容清逸绝伦,顾盼之间,姿范似矫龙游凤,令人为之夺目,不由心底一怔,片刻后微微笑道“是啊。”

    那人亦微微一笑,道“我将它送你,不知能不能讨一碗桃花露水泡的清茶吃”

    曾九自来喜欢长得俊的人,便嫣然道“当然可以。请上船罢。”

    那人问“你怎不问问我是甚么人”

    曾九道“萍水相逢,我心里欢喜,所以请你喝茶。同你是谁又甚么干系了”

    那人闻言哈哈一笑,神采飞扬道“好”

    说罢,将手中洞箫在腰中一别,翩翩一揖,斯文道,“承蒙款待,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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