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没了天下第一铸剑大师的名头, 曾九对此处再无留恋, 便使一小角银子在西岭下的村庄里买了一头驴子,沿山路往最近的城池去。
进城之后, 她随便找了一家铁匠铺子, 张口就笑眯眯问“我想打个小巧的铁玩意, 不知道这生意你接不接”
铁匠铺子里,一个赤膊麻脸的匠人瞧着她面容, 几乎将手里淬火的刀忘到了脑后,呆了半晌后才吃吃道“你想打什么东西”
曾九瞧见旁边摆了一只水碗,便笑道“我能用用这水么”
那匠人忍不住满脸涨红,道“你尽管用”
曾九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说着伸出一根细白手指沾了一滴水, 在粗糙桌案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样儿,“我画得不怎么好, 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
那铁匠还未说话,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反而插嘴道“咦, 这不是星锥么”
曾九用眼尾梢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着杏黄锦袍的年青男子正凑上前来, 便懒洋洋问“你是谁呀”
那男子得她一个眼风, 一句问话, 非但不觉身受怠慢, 反倒神思一荡,当下振衣拱手道, “在下姓尹, 草字兴贤, 敢问姑娘可是需要一些算术器具”
曾九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不凡,腰间配剑,似有功夫在身,便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尹兴贤也不着恼,斯文笑道“是与不是,全凭姑娘做主。只是若姑娘用得着,尹某家中这些闲置的器物倒有不少,相逢有缘,不如赠与姑娘做见面礼。姑娘这般的人才,该配金银玉骨的器物,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未免太嫌委屈了。”
他这番奉承话若早说个几十年,曾九保准一个高兴,便与他说笑两句。可惜上一世她豢养了一整座叁星谷的药人,各种不要脸的谄媚之词听出了万般花样,眼下反倒有些腻歪了。
故而曾九脸色忽而一冷“谁说我要算术用的东西了”又转向那匠人道“这个东西我要做得极小巧,大约也就如一粒蚕豆那么大,不知道你能不能做”
那匠人先望了她一眼,旋即又望了尹兴贤一眼,瞧见后者冷冰冰的神色,最终还是嗫喏道“不大好做。”
尹兴贤这才笑道“若是精细东西,姑娘可别为难他们。若我没有猜错,姑娘是要用这星锥做暗器使”
曾九脸上笑意本淡淡收了,此时听他又来插嘴,便正正经经侧过头凝视了他一眼。
一眼看罢,她倏而嫣然道“不错。”
尹兴贤心花怒放,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敝府尹家庄世代经营于此,在徽北一带倒也略有几分薄名。你若说别个,在下不敢夸下海口,若说暗器,你问到在下才算问对了人。”
曾九早瞧出他是个花架子,只没想到连腰间宝剑也是装相用的他家传的功夫竟然是暗器但见他言语殷勤,又有意坏自己的事,便也笑着问“你说这个给我听,难道是愿意帮我制这暗器”
尹兴贤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这东西精巧,制起来费些功夫,若是做暗器使用,总得有个数百之数,绝非一时半刻便能告成。不知姑娘下榻何处,若信得过在下,不如随在下往寒舍小住”
曾九正要开口,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蹄声密如惊雷雨点,单听便听得出是一匹好马。
她循声向外一望,铁匠铺子外稍嫌脏旧的街面上,忽而驶出来一辆奢华而芬芳的马车。
那车稳稳地停在了铺子门口,车把式身着青衣短打,跳下来垂着手立在一旁。
曾九问道“什么人来了”
尹兴贤微微一笑道“车上没有人。”
他话音未落,那车把式便老老实实叫道“少爷”
曾九明白了“他是来接你的”
尹兴贤却道“在下骑马,这车是专程来接姑娘芳驾的。”
曾九不问他车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只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走”
尹兴贤柔声道“我瞧姑娘你这一身装扮,便知道那头驴绝不会合你的意。而一个人如果诚心招待朋友,绝不会让她不合心意的上门做客的。”
他说的话没错。
那头毛驴确实不算个好坐骑。
曾九瞧了瞧铁匠的神色,又瞧了瞧街口的情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好吧。”
马车上铺着柔软如云的锦缎,摆着江南有名的几样糕点,甚至用冰盆镇着一瓶西域来的葡萄酒。曾九落座后,尹兴贤本想就势坐在她身畔,但曾九斜睨了他一眼。
她生了一双桃花眼,向来最是含情带媚,但尹兴贤此时受她目光冷冷一撩,竟微微生出些怯意来,他正迟疑,却见曾九又微微弯起嘴角道“你也坐呀。”
尹兴贤再要坐到她身畔,不知怎么便觉得有些唐突,有些不自然地道“好。”干脆坐到了她的对面。
曾九问“做我的星锥,大约要多久功夫”
尹兴贤虽有以势相胁的意思,但到底不过是为了亲近讨好她,便道“府上有熟手,只要制好了模子,做这个十分轻快。不过要弄得漂亮些,表面儿錾上金银,那就要再多耽搁些时候。”
曾九笑道“我喜欢银闪闪的。”
尹兴贤亦笑道“就依姑娘的意思。只是錾了银的暗器,若要淬毒可就不好看了。”
曾九心中一动,笑道“我初涉江湖,许多事情都不大懂。尹公子,依你说,天下最毒的暗器是什么暗器”
这话算是问对了人。
尹家这位公子爷家传功夫练得稀松,平生只爱酒色两样,但江湖上的风闻轶事他倒也还门清。当下便侃侃而谈道“姑娘这问话可着实不容易应对。凡使暗器者,多半都喜欢在暗器上淬毒,若以此论毒中之最,当属蜀中唐门的「天星飞花」。但唐门子弟向来不在江湖上走动,当年名震天下的天星飞花究竟是何等样的毒,大家也不甚了了。但若说暗器中哪一样最为歹毒,那当属七巧童子所造的七副「七星透骨针」。据说这暗器只须缚在腕上,稍一抬手便会发出七根银针,从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去。不过七巧童子故去多年,这七副暗器也已不知落入谁的手中,真正见过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曾九听着听着,若有所思道“那么你说,天下最厉害的暗器又是什么暗器”
尹兴贤这才讶然一笑,心中确信她的确初出茅庐,不识人情世故,但却也不说破,而是柔声道“当今天下最厉害的暗器,叫做孔雀翎。”
曾九好奇道“哦这暗器怎么个厉害法它不淬毒的么”
尹兴贤叹了口气道“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没有毒因为见过它的人,都会为它发出那一瞬的辉煌绚丽所摄,死在目眩神迷之中。孔雀山庄之所以屹立数百年不倒,就因为天下除了孔雀山庄主人之外,从没有人能活着见到孔雀翎”
曾九又问“那么当今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又是谁”
尹兴贤打了个哈哈道“天下暗器高手何其多,却都没有认真较量过,实在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若在江南一带,八臂神猿侯南辉侯前辈,可称为天下最厉害的暗器高手之一,咱们心中都十分佩服的。”
曾九听着听着,脑海中倏而闪过一道电光,她若有所思的怔了片刻,倏而问“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孔雀翎,与侯大侠生死相搏,他们之间到底谁输谁赢”
尹兴贤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
曾九又自问般道“若孔雀翎赢了,江湖上只会说,孔雀翎果然是天下第一暗器,但绝不会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
小楼所说的天下第一暗器,究竟意指什么
她的对手究竟是使暗器的人,还是暗器本身
曾九不动声色的回过神来,笑道“尹公子家学渊源,想必”
她话音未落,马车忽然急急一停。
尹兴贤面露不悦之色,问道“什么事”
驾车的青衣伙计规规矩矩道“少爷,门前有个瞎子。”
尹兴贤没有发脾气。
这个伙计从小便长在庄中,向来聪明又老实,他应当知道怎么当好少爷的奴才遇到拦路的瞎子,一鞭子抽开也就是了。
所以他向曾九安抚的笑了笑,推开车门探出身来,去看看门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瞎子。
而曾九也好奇地轻轻挑开车帘,向外面一瞧。
尹家一对石雕坐狮前的青阶上,正立着一道瘦削的灰影。
单瞧打扮,他确实是个很普通的瞎子,一根探路竹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一头脏污乱发。若非说有什么稀奇之处,那就是他脸上缠了一道看不出本色的染血布条,蒙住了本该露出来的双眼他刚瞎仿佛没有多久。
这样一个瞎子,本不可能让尹公子的马车为他止步的。
青衣伙计不肯再往前走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普普通通的瞎子手中正提着一柄剑。
曾九刚掀开车帘那一瞬,正瞧见瞎子提着剑向前轻轻刺了两下,不多不少,正刺在上前持刀撵人的仆役的眼皮上。
而那名仆役将刀一扔,同先头五个一样下场的难兄难弟一齐惨叫起来。
瞎子便又轻轻将剑尖垂下,放低在身侧。
日光下,曾九望着他手中那柄极普通的剑,却见剑尖上只有一点近似于无的血光,仿佛他若要刺破人的眼皮,就绝不肯多花一份力气,去刺得更深一些。
尹兴贤愕然瞧见这等场面,不由怒喝道“什么人上门寻衅”
门口一个仆役瞧见尹兴贤,忙哭丧脸道“少爷,这瞎子说要找老爷比武,问他名姓,却又不说,咱们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自然不肯通报,结果一言不合他便将许多人眼睛刺瞎了”
那瞎子向尹兴贤微微侧耳,淡淡道“你是尹高雄的儿子”
他一开口,曾九这才发觉他竟是个年青人。
而尹兴贤瞧见他的剑法,心中不能说不忌惮,知晓自己不是对手,便按捺道“阁下尊姓大名若要比武,须先下帖子约战,讲明时间地方,岂有寻上门来,刺瞎敝庄下人双目的道理”
那瞎子古怪一笑,道“贱命免入尊耳,去叫你爹出来。我在此等五百个呼吸,如果他不来,那么就是他认输了。”
尹兴贤如临大敌,却又敢怒不敢言,当下道“敢请入府一叙”
瞎子却冷冷道“我就在此处等。”
尹兴贤瞧了瞧门口的车,但此时也顾不上曾九了,便道“好”
说罢,竟将曾九留在车中,孤身一人先进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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