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天越发冷了,早起房屋和草木边缘就都厚厚地嵌了一层白霜。日头出来一照,水晶似的闪亮。
三进小院儿里种了十多株腊梅,前几日就鼓了花苞,今儿被霜一激,反倒开了。
凉风吹过,冰冷的空气中幽香浮动,沁人心脾。廊下束手站着的青年下意识吸了一口,可转念想到什么,脸上顿时浮现出懊恼和惶恐交织的神情,额头竟也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从屋里出来,瓜子脸儿远山眉,身上是织锦重缎的玫红袄子,行走间带起一股暖风。
青年吞了口唾沫,带着些忐忑的迎上前去,“姑娘可是叫我了?”
那丫头冷笑着瞧了他一眼,才要开口,却见门帘子又开了,另一个年纪略大点儿的女孩儿走出来道:“沉香,姑娘打发你取库房册子呢,杵在这里作甚?”
沉香又瞪了那青年一眼,哼了声,转身朝后出来的姑娘应了声,飞快的去了。
青年越发恭敬,上前朝后出来的丫头作揖,“檀香姐姐,姑娘”
话没说完,檀香就不动声色的避开这一礼,侧身道:“韩大爷是读书人,最尊贵不过的,奴婢怎能受您的礼?”
韩年弯着腰僵在当场,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十分尴尬。
好在檀香马上道:“姑娘说叫韩大爷久等了,奈何不日就要远行,诸事繁琐,着实不得空。”
韩年近来也听说了玉清要走的事,闻言点头不迭,“正是这个理儿,其实我也是才来,若姑娘不方便,我再等等也就是了。”
檀香往他冻得青红的脸上飞快的扫了下,并不多话,亲自打了帘子,“韩大爷,请吧。”
韩年知道她是那位玉姑娘跟前头一号能干的人,如何敢怠慢?忙道:“不敢不敢,有劳有劳。”
齐州靠近长江,冬日并不算酷寒,普通人家往往要熬到很晚才肯生火取暖,可玉姑娘显然没这个打算。才一进去,韩年顿觉融融暖风扑面,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舒服,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来人,上姜枣茶,韩大爷请坐吧。”女孩儿的声音十分年轻,悠悠然透着点儿慵懒,非常好听,可韩年身上的冷汗却忽然出的更快了。
开民学、办善堂,数年来城中那几个熟食铺子如火如荼屹立不倒,更有人私底下说本地知州亲自撑腰……一桩桩一件件落在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儿身上,总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可她偏偏立住了,且日渐做大,外头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玉老板?
韩年本能的吞了吞口水,狂跳的心脏好像堵到嗓子眼儿,掌心里满是黏腻的汗水,哪里敢坐?
“姑娘好。”
他小心翼翼的道,不敢抬头,只隐约看见前面榻上垂下来一点镶嵌毛边的湖水绿缎子衣角。
五瓣梅花的织造暗纹,上面又用银色丝线绣了雪花的模样,看着便有几分冷清。
玉清头也没抬,专心吃手里端的一盏银耳百合莲子羹,过了好久才道:“你才好。”
这一声儿,她嗓音中的慵懒瞬间消失,清脆冷冽的像极了屋檐底下倒挂着的一溜儿小冰尖儿。
韩年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张脸涨成紫红色,“我,我有错,还求姑娘宽恕我这一遭,回头一定”
“你可真是好大的脸啊,”玉清凉飕飕道,声音也抬高了,“立冬,多好的日子,书院那些同学正咬牙发狠的苦读,指望来年求个功名,你倒好,巴巴儿逛到窑/子里去不说,灌了几口黄汤还敢跟人起高声了!若不是发现的早,赶明儿我只管去大狱里捞你吧!”
她每说一句,韩年的脑袋就往下压一分,待到最后,整颗头颅都快埋到腔子里去了,脸上也已全无人色,没有一句辩驳的话。
“转过年来二月就是考试,所有人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出一点纰漏,你倒真是恃才傲物啊。”
“若在衙门里留了案底,还想不想要前程了?”
“我的脸面,书院的脸面,全都让你丢尽了!”玉清气道。
所谓的人情都是交际维系出来的,有来就有往,用一回少一回。就为了这厮,自己还要专门花银子上下打点,又特地拜托了知州夫人……
当真失去后才知道珍惜,韩年痛哭流涕的发了毒誓,翻来覆去就是想再要一次机会,求玉清别把他从书院撵出去。
都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那是人没被逼上绝路。
读书太费钱了,寻常百姓家往往要集合全家之力才能勉强供应一个学生,中间但凡家中有一点意外,那书也是读不下去的。莫说日后交际往来、四处科考,光束脩和每日所需笔墨纸砚便已令人不堪重负。
而“水青书院”内一应学费和日常所需皆由这位玉姑娘一力承担,每月大考前三甲还有三两到一两银子不等的奖金,包括他在内的好些寒门学子都是慕名前来。若冷不丁被撵了出去,莫说日后如何,光是外头风言风语都要把人压死了。
玉清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读书,眼界也该放长远些,待来日有了功名,什么样的红粉佳人找不到?”
韩年泪流满面,后悔不迭,“我一时糊涂猖狂,如今吃了教训,以后绝不会再做此等有辱斯文的事。”
他分明还比玉清大几岁,可却被训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火盆里的霜花炭静静燃烧,没有半点烟呛气,热气一烘,旁边架子上洁白的水仙花越发香气扑鼻。
玉清伸手弹了下柔嫩的花瓣,良久才道:“这事儿虽压下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若这么放过你,其他人或许明面上不说,天长日久的,难免心中起了龃龉。”
韩年身体一僵,旋即大喜,“多谢姑娘!只要能继续留在书院,韩年任凭姑娘差遣!”
玉清轻笑一声,脸颊上显出一点梨涡,“你如今只是白身,又身无长物,我能差遣你做什么?”
韩年愣了下,若有所思。
玉清道:“你在书院读书也有四年了吧?”
二十一岁的秀才,虽算不得太晚,但本朝也不少了。
韩年面上一红,咬牙道:“来年若不能中,韩年再无颜面出现在姑娘跟前!”
玉清满意的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你是个聪明人,旁人倒罢了,只别叫你母亲失望。行了,去吧。”
韩年浑身巨震,郑重行了一礼,“是。”
他生父早逝,只留下寡母带着他和一对弟妹过活。因母亲没什么特长,家中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又离不开人,只好在家替人浆洗衣物,多年下来浑身骨头都坏了,一双手更是皴裂的犹如带血的老树皮。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韩年和书院大部分寒门学子一样,幼年根本没有开蒙读书的机会,差不多都是十来岁上才勉强攒点余钱去私塾混着念书识字,起/点比好人家的孩子晚了不知多少。
可他们有一样好处:能吃苦,知道拼了命的往上爬。
韩年是其中最拼的一个,每月考核都没掉出过前三甲,所得奖金都一文不少的送回家中……
一直等韩年走出院子了,沉香才拿着册子从小花厅另一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花瓶的小丫头。
“姑娘,您真要继续留着他啊?”
玉清见那花瓶里的腊梅花瓣娇嫩、枝干嶙峋,足有十分风骨,心下不由欢喜起来,也不答话,“摆在窗下小炕桌上,别离火太近,该烤坏了。”
檀香亲自去摆花,又对沉香道:“你又要多嘴,藿香呢?”
玉清身边三个大丫头,檀香沉稳细心,担任管家兼助理的职务:沉香泼辣干练,主管人情往来和内外院人事调动;藿香活泼,管着玉清的衣裳首饰等吃穿用度。
三人又各自带着三五个不等的小丫头,各司其职,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操持的水泼不进。
沉香先把冰凉的库房册子远远隔着火熏得暖烘烘的,这才递到玉清手上,闻言道:“咱们这一走,谁知还会不会回来?粗笨家具也就算了,藿香正带人清点姑娘的衣裳首饰并各色摆件装箱呢,又要分门造册,又要好生包裹,以免磕了碰了,没个三五天功夫哪里能成?”
这话一出,大家都再次意识到离别即将到来,忽然就不舍起来。
玉清下意识摩挲着黑漆雕花的桌面,喃喃道:“在这住了这么些年,突然要走……”
真是舍不得。
当年就是在这座院子里,她和哥哥抱着被子一夜未眠,亲眼看着毛茸茸的小鸡钻出蛋壳。两个半大孩子激动地又蹦又跳,整宿不敢睡,生怕因为温度不够把小鸡冻死了。
也是在这座院子里,兄妹俩将卖鸡赚回来的八十九个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数着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高兴得像一对傻子……
旧屋漏雨,偏齐州多雨,屋子里总少不了缺口的瓶瓶罐罐接雨水,重活一世的玉清也改不了怕鬼的心病,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吓得无法入睡,哥哥就将桌子拖过来做床,裹着被子陪她说话……
后来她操着前世养殖的老本行重回正轨,哥哥也中了秀才,旧院子也在陆续买下邻居的房子后不断修整、扩建,再不复从前的寒酸。
日子真的一天比一天好,他们却要分离了。
见玉清怔怔出神,眼睛也微微湿润了,檀香忙出言安慰道:“好歹是回家团圆的,且辉州比这里繁华许多,姑娘乃知州千金,必然会越来越好的。”
玉清嗤笑一声,没言语。
什么知州千金,她这辈子活了十七年,直到半月前辉州来人才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原来竟是辉州知州玉之峰的嫡长女。
哼,这知州千金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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