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就要启程。
玉清一夜没睡,光是嘱咐柳悯照顾身体的话就写了约莫一寸厚的一大包信。
兄妹二人初次分开,想说的话太多,好像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可思来想去,天色微白之际却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要人好好的。
“哥哥千万记住了,不管什么都比不上身体要紧!乡试年年都有,也不急在一时,你就算不为了自己,也想想我,别叫我挂心。”玉清知道自家兄长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瞧着是个温温和和的江南书生,好似没脾气似的,可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十头牛都未必拉得回来。
而玉府突然叫自己回去这件事,显然极大的触动了柳悯,如同在本就绷紧了弦全力冲刺的他身上又狠狠抽了一鞭子。
柳悯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常年朝夕相处的玉清却能看得出来:哥哥不同了。
他心里无声无息地烧着一团火,滚烫。
看着现在的柳悯,玉清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玩儿命挣钱的单薄少年。
她为了这个家倾尽全力,对方又何尝不是?
谁知柳悯忽然抬手轻轻往她脑门儿上一弹,笑意如春日冬雪始融,“小丫头家家的,做什么这么老气横秋?要走了,不笑一个给哥哥看么?”
玉清一怔,使劲揉了揉脸,把嘴角用力往两边拉,含糊不清道:“笑得好看吗?”
柳悯笑容一僵,继而低低地笑出声来,无奈摇头,“你呀你。”
玉清也跟着笑起来,忽然就觉得即便分别也没什么可怕的。
“别委屈自己,”柳悯道,满脸温柔的替她系了披风上的大帽兜,“我知你素性要强,”他顿了顿,似乎有满腔话语要说,可在舌尖滚了几滚之后,最终只吐出来一句,“撑不住就别撑了,以后哥哥养你。”
我一定会考上,然后谋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玉清的心尖儿一颤,“好。”
稍后,呼吸渐渐困难的她崩溃地扯着领口喊道:“哥,你给我系了死扣!”
柳悯温柔的:“……抱歉,眼睛不好。”
兄妹俩对视一眼,都噗嗤笑了。
大雪纷飞,铺天盖地,马车没走出多远就看不大清了,只剩空气中呼啸的北风和车辙咕噜噜碾压地面的声响。
柳悯本能的追了几步,怔怔立在原地看了许久。
“少爷,”眼见他的嘴唇都泛白了,眼底也开始泛起血丝,他的书童墨香心疼道,“姑娘走远了,您这么站着也看不见呀,咱还是回去吧,不然回头姑娘知道了也心疼啊。”
刚还木头人似的柳悯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就动了。
他主动紧了紧披风,轻笑道:“是呀,妹妹该担心了。”
柳悯深深地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走吧,回去。”
风雪中隐约传来他的说话声,“都打听清楚了吗?”
墨香道:“听北边回来的人说,十月间似乎曾见苏先生在丁泰府的凉州城出现过,然后又往西去了,虽没有十分真,但也颇为可信了。”
苏先生天纵奇才,偏性格古怪行踪不定,朝廷几次招揽都无功而返,柳悯从去年就开始找寻他的踪迹,直到上月才有了点线索。
据说苏先生怕冷,接下来几个月应该不会走的太远;若错过这次机会,待到明年春暖花开……
柳悯藏在披风下的手狠狠攥了下。
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少爷,那边是不是韩大爷?”走了几步,墨香忽然指着墙角道。
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柳悯的眼睛又开始刺痛,加上大雪混乱视野,闻言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准,倒是韩年瞧见他后主动出来了。
“柳兄好。”
柳悯朝他点点头,“韩兄。”
两人虽然曾有一段时间同在书院读书,但柳悯身体不大好,又中了秀才,这几年就不大去了,跟后到的韩年交集不多,关系说不上多么亲近。
反倒是韩年,几乎日日都能听人提起玉老板的那位兄长。
大家总说他君子如玉,非但容貌清俊,难得腹有诗书、气度高华,简直不像寒门小户出来的。
如今再看,传言果然不虚。
“柳兄来送玉姑娘的么?”韩年问道。
他自己是想来送送玉清的,但也自知配不上,又无颜面对,只好偷偷躲在暗处望一眼罢了。
柳悯并不愿多说,只随意点了点头。
韩年有心亲近,想着日后能在一处讨教学问也是好的,又问道:“听说柳兄要外出游学,如今”
柳悯忽然站定了,出人意外的问道:“韩兄明年可有把握取得功名?”
韩年一怔,脸上突然热辣辣的起来,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一点豪气,当即大声道:“自然!”
柳悯点点头,拢着斗篷重新踏入风雪中,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
“妹妹亲自替你作保,莫要让她失望。”
许是风太大,雪也厚,他的声音飘飘荡荡传过来时,已经跟这天气一样凉飕飕的了。
韩年慢慢睁大了眼睛,被冻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悄然升起一种微妙的猜想:
或许这位柳公子,并非人们传言的那样温和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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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往北方赶路不消多说,满目荒凉百草衰竭,凄凄惨惨冷风拍面,枯燥乏味且难受,纵使走的官道也差点把习惯了上辈子飞机高铁出行的玉清憋疯。
等进到辉州城时,本以为会生理性厌恶的玉清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总算不用再坐马车了!
玉府好算还要脸面,已提前派人去驿站迎接,然后一行人直奔玉府。
如无意外,玉清接下来的几年都将在这座城市度过,难免有些好奇,一路都挑着车帘子看。
虽然只看到城市一角,但辉州的繁华已经可见一斑,百姓们的穿着打扮也更讲究,果然比齐州强了不止一点,之前李嬷嬷的倨傲勉强可以理解了。
这是一座充满活力和商机的城市,玉清满足的看着,俨然已经将往来行人视为一块块移动的银锭。
李嬷嬷本能的想提醒玉清注意仪态,结果对方一个眼神轻轻瞥过来,她就立刻想起当初在齐州被支配的恐惧,乖乖闭了嘴。
不怕背后说句不敬主子的话,她总觉得这位大姑娘……就算是夫人也未必能驾驭得住。
一行人顺利进了大门,玉清下车换轿,才走没多远就听李嬷嬷忽然在轿子外头提醒说:
“大姑娘,前头好像是三姑娘。”
“哦?”玉清笑道,“竟如此姊妹情深,这就跑来迎我了?”
她顺势挑起一点轿帘,就见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一道火红的身影呼啦啦往这里来,气势惊人。
玉洁一行人跟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走得飞快,没多久就过了回廊,李嬷嬷见她面色不善,心中警铃大震,迟疑道:“这”
玉清轻笑一声,“行了,我知道了,多谢嬷嬷提醒。”
既然不是欢迎,那就是来者不善了。
这就是有府里老人儿跟着的好处了,不然你看哪怕檀香她们多么能干,可压根就不认人,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提前发挥。
檀香在外面低声道:“姑娘,瞧着倒像是来找茬儿的。”
玉清兴奋道:“这事儿我可太拿手了。”
一路上什么都不能干,她都憋坏了。
李嬷嬷张了张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香和藿香齐齐抿嘴儿低笑起来。
可不是?姑娘心思重,人又精明,这些年的日子就没太平过,哪怕梦里都有人使绊子呢,何曾怕过!
又走了几步,只隐约听到前面停了几个人,抬轿子的婆子们也都停下齐声问好。
外面一道娇憨的声音冷冰冰道:“你就是什么大姑娘?”
玉清一挑眉,这敌意可不小呢,就是不知这下马威是是她自己愿意来的,还是有人指使?
“亲姐妹十多年未曾蒙面,难道这就是你对姐姐表达欢迎之情的方式吗?”说着,檀香就帮忙打起轿帘。
玉清略眯了眯眼睛,待适应外面的光线后才细细打量。就见一个满脸稚气的漂亮小姑娘立在轿前,柳眉倒竖,听了这话登时抹了脸,“我才没有你这个乡下冒出来的姐姐,我告诉你,这里是我家,你若识相就赶紧走。”
在这之前,玉洁一直都是府中唯一的嫡出女儿,金尊玉贵,住的院子自然也是最好最奢华的。而如今玉府为了圆谎,对外彰显他们对这个一直在外养病的大姑娘是如何看重,特意让玉洁挪到二姑娘那里去,而二姑娘干脆就回去跟王姨娘一个院子住了。
因事发突然,知州衙门的后院统共就那么大点儿,玉洁的新住所自然不能与原来的相提并论,落差之大令她难以接受。她素来心高气傲,又是娇宠惯了的,只觉得那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姐姐人还没回来呢就要抢自己东西了,若果然回来了还了得?心中已先有了五分敌意。
早起父亲还念叨了两句,又让准备衣裳首饰,现在见府里如此兴师动众,她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直冒,忍不住就过来找麻烦了。
此话一出,连李嬷嬷都吓了一跳,“三姑娘,您这说的什么话?这可是您的亲姐姐呀,府里嫡出的大姑娘,这几年一直在外静养。”
她还没说完,玉洁就已经冷笑出来,葱白似的手指对着她骂道:“呸,你这老货,主子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亏我还以为你是母亲的忠心奴才,怪道有这事儿就狗颠似的抢着去了呢,莫不是老早就跟这野丫头有勾连!”
李嬷嬷跟着洪嫣足足20年,当年风光的时候自不必说,哪怕就是这两年渐渐走了下坡路,府中上下也都不敢轻视的,何曾被人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鼻子辱骂,一时只是浑身发抖,脸都煞白了。
玉清冷笑出声。
今儿是她头一天回来,本是打算好了做一场父慈母爱子孝的合家团圆场面,亲亲热热地演一场戏。奈何还没进内院就来了这好大一场下马威,若不做出点回应,日后岂不是谁都能当自己是软柿子,上来捏一下?
玉清缓缓走出轿子,来到玉洁跟前站定了。
她岁数要大一点,几乎比玉洁高出一个头,根本就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后者非常不自在的退了一步,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在外人看来难免有害怕之嫌,顿时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
玉清嗤笑一声,对周围人开口道:“李嬷嬷一路奔波劳碌,十分周道殷勤,为的是替父亲母亲分忧,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做儿女的,即便不能替家中分担什么,也该体恤他们着些,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孝心。”
一番话说下来,李嬷嬷差点感动得哭出来,这些日子的憋屈顿时积攒到一起,险些爆发。
有对比就有好坏,之前她还觉得这位大姑娘作风锋利不大好相处,如今突然觉得玉清除了言辞直接了点儿之外,真是最善解人意不过了。
“这都是老奴应当的,当不得大姑娘一句赞。”李嬷嬷唏嘘道。
“就事论事,有过该罚,有功自然也要赏,如今宫中的主子都宽和待下,父亲乃朝廷命官,更该做出表率,又岂能纵容家人无缘无故动辄辱骂?若这事传了出去,丢的可是整个玉府和父亲母亲的脸。”玉清正色道。
她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就是状师来了也无法辩驳。
旁人倒罢了,那些本来对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持观望态度的下人们几乎在瞬间就有了好印象。
但凡有的选,谁又想卖身为奴?为奴为婢本就够苦的了,若再成为主子动辄撒气的对象,还有什么活头?
大姑娘这话不仅仅是在安抚李嬷嬷,为也是在替他们说公道呢!
玉洁不是傻子,略一沉吟便回过味来,不由越发恼羞成怒:“好啊!还没见过父亲母亲呢,就拿起大小姐的款来了!呸,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教训我?他们都是我玉府的奴才,我才是正经主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谁敢在这里充好人?”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玉清就抬起手来,干脆利落甩了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院子中,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短暂的死寂过后,李嬷嬷头一个回过神来,声音发颤的喊道:“大姑娘,这这使不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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