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寒冷而干燥,北风呼啸而来的时候俞眠觉得她快要死了。
瘦削的身体裹着破旧的衣衫感觉不到一丝的温度,缺了口的窗户那儿窗棂被风吹的噗噗作响。顺着缺口进来的冷风足够让躺在床上的俞眠难以忍受。
寂静的院子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屋里一暗,一群仆妇丫鬟簇拥着一穿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女人进来。女人高傲的抬着下巴,朝床上示意了一下。眼中的鄙夷和嫌弃丝毫不加掩饰,使得周围的仆妇也不由得厌恶床上之人。
俞眠眼珠动了几下轻笑一声,她的感觉总是那么准,刚想到自己要死了,这个女人就来了。
一双粗糙的大手粗鲁的拽上俞眠的胳膊,俞眠像条死狗一样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然后被扔在地上。
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透骨的寒冷让俞眠忍不住打个寒颤。
仆妇一脚踢在她身上,嘴里喝骂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我们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拿这张脸对着我家夫人。”
俞眠对落在身上的踢打早已习惯,她木然抬头,就见已经不再年轻但保养得宜的女人嘴角缓缓划开一抹笑意,“俞眠,我是来告诉你个好消息的,我们毕竟是同父的姐妹,有了好消息怎么能不告诉你呢?”
见俞眠双目如死水一般,她似乎有些遗憾,“夫君他……刚刚升任内阁首辅,以后我就是首辅夫人了,而且还是手握重权的首辅夫人,我的女儿已经被赐婚太子,不日便是太子妃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意外?惊喜?
俞眠看着眼前张狂的女人只想冷笑。当年若不是被眼前人欺骗,她又如何到了此时的地步。被关在后院十几年,死都不怕了,又怎么可能会惊奇会意外。若说感觉她只想说皇上瞎了眼,竟然信任秦少安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俞琳琅……”俞眠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过话了,嗓子如同破锣,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你会、不得好死的。”
“我会不得好死吗?”俞琳琅并未因为她这话不悦,她坐在仆妇擦拭干净的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目盯着俞眠的脸似乎想要将这张脸划破,就是这张脸以前让父亲对她失望,如今人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是美的惊心动魄,“我还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你那个外室娘,死了。”
见俞眠微愣,眼睛渐渐睁大,俞琳琅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眉眼舒展开笑了笑,“你那个外室娘啊,和你一样下贱,日子和你也差不多,现在,她终于死了。本来还想让你们母女隔墙多相处些日子呢,可惜那贱女人命短,死了呢。”
死、死了?
她娘死了?
俞眠以为她会伤心的,可实际上并没有。当她得知她娘跟她一样被囚禁起来的时候她就该知道死了比活着要好。可惜俞琳琅和秦少安这对狗男女怎么可能让她们娘俩好过。以她要挟她娘,又以她娘要挟她,两人相处于两个院落,然后遭受着相似的折磨。
难怪,难怪已经有两日听不见她娘从旁边传过来的声音了。
原来娘丢下她先去解脱了。
她该为娘高兴的,可眼泪仍旧止不住掉下来了。为了她,娘先是被她道貌岸然的父亲囚禁,又被秦少安夫妻囚禁,受尽折磨,如今倒是死了。
“啧啧,还是伤心了呢。”俞琳琅嘴上在感慨,可眼中的喜色却遮掩不住。有什么比看到俞眠痛苦更高兴的呢。
想想这十多年来俞眠半分不肯示弱的样子,俞琳琅头一次觉得畅快,早知道那个女人的死能让俞眠哭,她一点都不介意早点弄死那女人呢。毕竟打残一个人容易,从精神上让人崩溃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俞琳琅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挑起俞眠的下巴,眼中的幸灾乐祸和兴奋直达俞眠的眼底,“俞眠,你想死吗?”
想死吗?自然是想死的。
可惜俞琳琅并不给她回答的机会,手指都未收回,便轻柔的开口,“活着容易,想死却难。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我要让你继续活着看着我和秦郎白头到老,看着我们子孙满堂,看着我们秦家成为京城第一世家!我要让你看看京城的世家贵妇如何的羡慕我,如何的巴结我。俞眠,我要让你看得到却得不到,像条狗一样栓在后院,死都不能死!”
说到最后俞琳琅的脸已经面目狰狞了,双手也因为激动微微颤抖,可见恨急了俞眠。
俞眠倒不知她哪来这么多恨意,她突然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你们夫妻,不过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罢了,也只有畜生和畜生才能活的这般的理直气壮。”她伸手打开俞琳琅的手指,看着她喘了口粗气才继续道,“苍天在上,我祝福你们这对狗男女能白头到老……不得好死!”
“俞眠!你个贱人!”俞琳琅蓦然起身,抬手就朝俞眠的脸打去,俞眠本就在地上被她一巴掌打上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地上那么冷,可俞眠却感觉不到了,她看着俞琳琅慢慢的说,“俞琳琅,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们作孽多端,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她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了吗?
俞眠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似乎耳边又想起年幼时的场景。
嫡母慈善和蔼,两位嫡姐对她关爱有加。她以为这是老天爷看她可怜给她的一个家,为了可怜的自尊她甚至因此忽视自己的亲娘,努力忘却自己是个外室女的事实。
当初在陈家梅林偶然被秦少安相救的时候她对秦少安一见倾心,然后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她享受着秦少安的温柔和善解人意,然后发誓这辈子非他不嫁。
后来皇宫选秀,本不该被选中的俞眠意外被赐给了厉王做侧妃,她自然是不愿的。于是她听从了俞琳琅的劝说,在嫡母娘家人的帮助下偷偷出了京城跟着秦少安私奔了。
那时候的她感激嫡母为她所做的一切,感激为自己出谋划策的俞琳琅。甚至忘记了被俞奎山关在外头的亲娘。
只可惜爱情很美好也很现实。当秦少安得知她不过是个外室女的时候,秦少安的嘴脸便露了出来,他将她扔到老家江州交给他的母亲看管,对外只说是路上救起来的孤女,转头又回了京城成了潇洒俊秀学富五车的江南士子。然后等到来年的时候高中状元,风风光光的娶了户部侍郎俞奎山的嫡次女俞琳琅,然后借住俞奎山的人脉扶摇直上。
而那时候俞眠却被关在江州,被秦少安的母亲磋磨。一个没名没分更没子嗣傍身的女人又如何不被人轻视?秦老太太尖刻的指责和谩骂犹如在耳。
她以为在江州的日子会是最难熬的日子,直到七年前秦少安得罪当朝三皇子出京做官。她才被秦家的下人送到了秦府,那时候秦少安成了江州的知府,也在那时她才知晓秦少安如愿以偿的娶了俞琳琅。
从一个火坑掉到另一个火坑,俞眠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秦少安好歹是她喜欢过的男人,而俞琳琅却是在此之前她一直信任的人。欺瞒、背叛无时无刻不压着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她的遭遇只是秦少安品行不端,只想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娶了她的嫡姐。可现实打脸太过,直到那次偶然,才知道俞琳琅有多么的厌恶她,多么的憎恨她。
如此憎恨一个人,又怎么会为对方考虑。又怎会祈求外祖家竭尽全力帮扶她。不过是为了把她弄出京城,而不让俞奎山找到罢了。俞琳琅的目的达到了,俞奎山失望之余只能对外宣称俞眠得了急症没了,于是天底下再也没有俞眠这个名字。
撕破嘴脸的俞琳琅似乎感受到了虐打她的痛快,将她关在后院倾尽手段折磨。
死是最难的,俞眠那时候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亲娘了,她的亲娘劝她不要嫁居心不良的秦少安,但她不听。拼着一口气,她又辗转跟着秦家到了京城。而那时候她娘被俞奎山厌弃,于是被秦少安秘密的关进一所院子。
然后俞琳琅为了娘活着,而她娘也为了她努力的活着。
母女俩住的院子相邻,可相邻了五年却未能见过一面。
如今她娘终于解脱了,而她也终于要解脱了。
恍惚中,俞眠被人粗鲁的拽了起来,仆妇身上令人作呕的味道充斥在鼻端。
她努力的睁开眼,看着俞琳琅,用力的笑了笑,“俞琳琅……若是有下一辈子,我必定让你尝尽我今世所受的痛苦……怨你……绿云罩顶,不得好死……”
“俞眠!你个贱……”
俞琳琅尖刻的声音尚未骂完便尖声叫了起来,“谁?”白皙的脸上赫然一道划开的伤口正往外冒着血珠。
俞眠难得看到俞琳琅失态惊恐的模样,顿时来了些精神。能让俞琳琅气急败坏的人,在京城会是谁呢?
外头传来喧哗之声,俞眠住的屋子本就是灶房改成,如今挤了这般多的人已经挤不下了。然而下一刻,俞琳琅连同她带来的仆妇被人全都拖了出去,却没一人敢吭一声。
俞眠被一双有力的肩膀抱了起来,然后轻轻的放到床上。宛如瓷器一般对待,这辈子大概是头一次了,俞眠闭着眼睛愉快的想,死前能得到这样的对待,死也甘愿了。
“眠眠……”
谁在叫她?
俞眠努力的睁开眼想看看能叫俞琳琅不敢吭一声,还这般缠绵叫她名字的人。
可惜她看不大清了,只能感受到揽着她的臂膀宽厚而温暖,抓着她手的那手同样粗糙却让她觉得安心。
似乎老天并没打算让她死不瞑目,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眼前的人满脸疲惫,胡子拉碴,但双目却满是悔恨和心痛。
为什么要心痛呢?
俞眠抬了抬手想去摸一下这双眼,可手上都没了力气。
“你是……厉王吗?”哪怕过去了那么久,俞眠还是能从眉眼中看到熟悉的影子,当年在皇宫里将她吓得失声痛哭的人如何到了眼前,她眼角滑落仅剩的一滴眼泪,“我当初要是……不跟着那畜生逃跑,会不会……能、能过的好一些?”
厉王浑身猛的一僵,再看怀里的女人,却已然闭上眼睛。
“王爷……”
厉王张了张嘴将悲痛咽下,将怀里的女人抱起来,这才发觉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抱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再看她身上的衣衫,单薄破旧,而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满是伤痕,再看看胳膊上,也没有一丝完好的地方,有被手指头掐的痕迹,也有被匕首割过的痕迹。
厉王嘴唇紧抿,双目扫过这间黑漆漆的屋子,然后对副将道,“秦少安意图谋反,奉圣上口谕,男丁问斩,女子全部没入军妓。”
俞眠的灵魂飘走之时听见了这句话,她终于开心的笑了,原来临死前的愿望实现了,秦少安和俞琳琅终于要不得好死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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