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信

    云天染墨,缀着细碎星光。

    魏无羡心神恍惚地在莲花坞内彳亍。

    今日真不是什么好日子,先是和蓝曦臣不欢而散,回到莲花坞又跟江澄吵了一架,加之他喝了不少酒,心里愁苦烦闷得很。

    蓝曦臣问他信不信蓝氏能帮他重拾剑道,江澄问他是不是终日酗酒灵力稀释了,好像每个人都认定,他修习了邪道,所以有了这散漫的态度。

    就连蓝熹微,在见过阴虎符后,也劝他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怎么没有人问问他,他想不想继续,愿不愿意继续。

    从莲花坞被血洗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再也由不得他了,这份孤寂、苦楚,他毫无选择的余地。

    湖面吹过来的风,在夜里料峭异常,冷得魏无羡一激灵,这才发觉自己到了莲花坞最寂静的之地。

    江氏祠堂。

    曾经三天两头罚跪他的虞紫鸢、对他关怀得无微不至的江枫眠,都在里面。

    行至祠堂正门的距离并不长,魏无羡却步履维艰,走到门前,看见碧色身影时,他停下了脚步,怔瞬出声:“师姐......”

    坐在蒲团上的江厌离循声望来,眼角上带些泪痕,是刚哭过的样子。

    “阿羡,你过来。”

    长眸微闪,魏无羡将酒壶放在门外,走了进去。

    “你跟阿澄,是不是又吵架了?”江厌离捻帕擦拭着手中的灵位,妍秀眉眼透出淡淡地黯然。

    “我都跟他吵习惯了,没事,过两天就好了。”魏无羡温声宽慰她,“你别担心。”

    未几,江厌离抬眸看他,眸中氤氲:“阿羡,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不想待在莲花坞了?”

    万万没想到江厌离会问他这样的话,魏无羡慌了神,蹲下身道:“师姐你这是说什么呢?莲花坞是我的家,我不待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这回不容她说完,魏无羡便打断了她——

    “师姐,当年如果不是江叔叔把我给捡回来,我恐怕现在还在街头行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莲花坞,更不会离开你和江澄。”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江厌离泪珠扑簌而下,连忙握住她的手:“师姐,我知道,这几日是我太放肆了,我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了。”

    还是如往常一般的语气与神色,江厌离知晓自己想岔了,破涕而笑:“傻瓜,师姐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倒是你,小时候的事,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魏无羡笑道:“我是不记得了呀,但是我记得师姐你给我讲的呀!”

    “你天生就是一张笑脸、一副笑相,无论什么难过都不会放在心上,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还是会开开心心。”

    江厌离拍了拍他的手,和声细语地继而道:“也正是你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受得了阿澄的脾气吧。”

    魏无羡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师姐,我哪里有什么好脾气啊?还不是因为有你在,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估计已经被江澄打死几百回了吧。”

    “你别看阿澄那个模样,其实,他心里可关心你、可担心你了呢。”江厌离顿了顿,看向一旁的灵位,“如今,爹娘故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才是最亲的人。”

    魏无羡本想揶揄江澄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江厌离所说,戳中了他心尖最脆弱的一部分。

    是啊,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莲花坞那场浩劫,他们是彼此最亲最亲的人。

    鼻子发酸,魏无羡不愿让她看到,便伏在她膝上,平复着内心的汹涌情愫。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道:“师姐,我饿了。”

    江厌离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羡羡...三岁啦!”轻松欢快的语气,将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尽,说完,魏无羡直起身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对了,师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江厌离点点头,示意他问。

    “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啊?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此话一出,江厌离不免惊讶,又蓦地想到了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她还什么都没说,一向没皮没脸地插科打诨惯了的人,竟忸怩害臊起来了。

    “看来我们羡羡终于开窍了啊。”江厌离笑出了声,“还以为你真把人家当朋友呢。”

    明明没有指名道姓,魏无羡却瞬时懂了她口中的“人家”,说的是谁,耳根倏地红了,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不是,师姐....我......”

    “阿羡,她与蓝二公子、阿澄去夷陵之前,跟我说过她知道你可能在哪,去夷陵就是想办法去那里找你。”

    想起那夜月光下的姑娘,江厌离弯了弯嘴角:“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不谙世事却比谁都通透懂事,我把她当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都不要伤害到她。”

    这番话,震得魏无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乱葬岗,蓝忘机断然不会许她前往,她所谓的“想办法”,是瞒着众人,孤身闯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然而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那里。

    她怎么敢......怎么敢!?

    心口像是被谁猝不及防打了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处最柔软的地方,疼得他喘不过气。

    “阿羡......”看着眼前俊脸白得吓人的魏无羡,江厌离作势要去寻医师,却被魏无羡叫住。

    “师姐。”他哑着嗓子说,“我好像...已经伤到她了。”

    她为他鼓足勇气,愿意去乱葬岗一探,他却连道歉,都是趁她喝醉了说的。

    魏无羡,你真的是个混蛋。

    屋内的气氛,随着他的这句话陷入了沉寂,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门外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框边站着一名紫衣男子,垂放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盯着夜空中的濯濯明月好一阵儿,终是收回了炽热如炬的目光。

    ......

    酉时。

    夕阳暖黄的光洒落在被褥之上,银丝线勾勒出的卷云纹在此刻泛着光泽。

    蓝熹微坐在床尾,双手环膝,头埋在臂间,一动不动。

    “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熟悉冷香飘入鼻间,她还是没动。

    蓝忘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熹微,想吃点什么?”

    “不是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蓝熹微抬头,清粼粼的星眸里,瞧不出一丝起伏,静得过分。

    蓝忘机一噎,翕了翕唇,面露无奈之色。

    回云深不知处后,蓝启仁招他们兄妹三人到雅室谈话,这回他虽然没有同他们一道亲上岐山,但是对不夜天城最后一战的惨烈,略知一二。

    魏无羡一支陈情驭万鬼的诡道术,加之听学时那段惊世骇俗的言论,蓝启仁很怕他就此堕入魔道。

    让蓝曦臣去除怨,实则是去规劝魏无羡罢了。

    “叔父,您从小教导熹微,对事对人虽有规矩,却不能一概而论,那为何只因修习道术相似,就将此人也看作温若寒那样的人?”

    蓝熹微说出这话,蓝曦臣与蓝忘机便知晓事态不妙。

    果不其然,蓝启仁在听了她的话后,勃然变色,冷声道:“如今尸骸遍地,本就容易招致妖邪,他所修之法的邪门,需要我说吗?如若不早日化解,只怕将来会贻害无穷!”

    “手中之剑能杀人,亦能救人,诚然诡道术在百家道法之中另成一派,可若创立这道的人一心向善,又怎么能称其为邪魔歪道?”

    没有想到从小到大都听话的人,会因为魏无羡顶撞他。

    掷地有声的辩解,彻底惹恼了蓝启仁,他声色俱厉地斥道:“难怪你开始习琴,难怪你想要去禁室,我看你是把蓝氏家训抛诸脑后,只记得这些不知从哪学来的歪理了!蓝熹微,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下山!”

    这场争执的最后结果,是蓝熹微被罚晓室思过,不准出房门半步,就连蓝曦臣与蓝忘机也不得擅自去看她。

    在晓室被关的日子,任命送膳的弟子回禀,除了清水,蓝熹微未食一点东西。

    看着清瘦了许多的蓝熹微,蓝忘机委实心疼不已,柔声道:“叔父在气头上,有些话不能当真的。”

    “二哥,你也觉得他会像温若寒一样吗?”蓝熹微自顾自暇地接着说,“我也想过,这样用一支笛子就能杀敌万千的人物,若是起了邪念,谁能奈何得了?”

    她笑了一声,似嘲讽,又似自嘲:“可他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与其说魏婴魏无羡让人忌惮,不如说是忌惮他的陈情与阴虎符,就连我,也怀疑过阴虎符的来历。”

    想起射日之征告捷,她在清河那几日听到的流言蜚语,总有些人表里不一,一边享受着魏无羡的功劳,还不忘非议着他的所向披靡。

    她醒来后说的那句话,或许也带了点不自知的怀疑,才会让魏无羡会错了意。

    蓝熹微艰涩开口:“我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的舍弃剑道,也不相信他会是奸邪宵小之辈,他的赤子之心,不该这样被揣测。”

    要说先前蓝忘机还有些犹豫,此时此刻蓝熹微的话,则是完全让他相信了魏无羡,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能把信任,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动心用情之深,可想而知,更何况在她看来,魏无羡还对她无意。

    这个傻姑娘,为这份尚不明朗的感情,又何尝不是赌上了自己的赤子之心。

    “熹微,他值得吗?”蓝忘机低声问她。

    待在晓室的这几日里,蓝熹微也问过自己,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做出这么多不符规矩的事,究竟值不值得。

    可当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浮现那张笑得神采飞扬的笑脸时,她就有了答案。

    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

    她选择相信魏无羡,不单单是因为她喜欢他,听学时帮他说话也好,现在为了他与蓝启仁争辩也罢,都是基于她真真正正地认同他。

    哪怕这些言论、作为,不被世人接受,可不代表他错了,只要他没错,她就会一直相信他。

    她希望魏无羡始终坦荡自然,恣意张扬,她也希望,下回再见之时,能亲口告诉他。

    她永远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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