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值得

    酉时一刻。

    上一回各大世家的家主名士聚在一起,还是商讨射日之征,可即便是射日之征这样重要非凡的大事,姑苏蓝氏也仅是蓝曦臣一人镇场。

    这回,却是连蓝启仁也来了。

    “多年不出山的蓝老前辈都来了,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

    “且看如何收场吧。”

    除去蓝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坐在前列的江澄,犀利杏目阴沉一片,宛若昨夜暴雨前兆。

    “光瑶,就由你来向诸位宗主讲一讲,魏无羡的所作所为吧。”首席的金光善发了话,神色几分怫然。

    金光瑶恭敬地向他福了福身,说起正事:“此次在穷奇道,魏无羡...将温宁做成了傀儡,大开杀戒,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温氏余党约五十人。”

    “魏无羡带着他们进入乱葬岗后,占了当年薛重亥的伏魔殿,并在山下设下重重屏障,我们的人,到现在一步都没上去。”

    此话一出,斗妍厅内登时议论纷纷。

    江澄没多耽搁,站了起来,拱手一礼道:“这件事做得确实太不像话,我代他向兰陵金氏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解决。”

    让金光瑶在这众目睽睽下说出这件事,金光善压根没有打算与江澄私了,也不在意赔罪与否,他喝了一口茶,道:“江澄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本应一句话都不说的,可是这些督工不光是我们金家的,还有其他家的,对吧?”

    席间立马有人附和:“正是,魏婴所杀的还有我的门人。”

    “没错,金宗主大仁大义不予追究,可我们做不到!”

    江澄无声地吸了口气,蹙眉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名叫温宁,他与他姐姐温情,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所以......”

    “有恩又是怎么回事?”聂明玦疑声打断了他的话,“岐山温氏不是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温情温宁姐弟我倒也是略知一二,之前来过蓝氏听学,温情还替家妹调理过身子,他们的性情,倒是与温氏他人不太一样。”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江澄,蓝曦臣继而道,“之后虽未见过,但是射日之征里,他们从未参加过一场凶案。”

    “没有参与,也没有阻拦,看起来倒像是温若寒身边的红人。”聂明玦讽道。

    “温情既是温若寒的亲信,想必想拦也拦不住吧。”蓝曦臣声音温和,立场却是鲜明,毕竟寒潭洞蓝熹微的伤,委实多亏了温情。

    “既在温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聂明玦驳道,“总不能在温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温氏覆灭了却又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吧?”

    到底还是“温”字当头,批判抨击他们的话,自然是站了上风。

    “聂宗主所言正是,既然温情是温若寒的亲信,说她没有参与,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温氏哪个人没有沾几条人命?或许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对啊,这些走狗啊,一个也不能放过,救助温氏,便是与我们为敌!”

    金光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趁机道:“江澄宗主,这原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该插手,但是,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啊,魏婴是你的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是反过来,他对你这个家主,是不是尊重,那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我当家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家的下属,敢如此狂妄不堪居功自傲的,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在射日之征里,你们江家所有的战绩,都靠他魏无羡一个人撑的,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他是江氏中人,深受江家之恩,却屡屡不听江宗主的教诲,那天在百花宴那么大的场合,他当着面,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可背着你呢,他在百凤山跟人说,我从来没有把江宗主放在眼里,这大家都听见了吧?”

    金光善的话,比起适才聂明玦所言,引起的附和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冷淡的声音蓦地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俊雅至极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愫,仿佛那句“没有”,是他们的幻听。

    “你说什么?”金光善不死心地追问,原以为蓝忘机会顺着他说,亦或是不再拆他的台,却没想到——

    “我没有听过魏婴说这句话,也没有听到他表示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戳穿,而且这人还是惜字如金的含光君,金光善一噎,面上一阵尴尬。

    站在他身侧的金光瑶见状,诧异道:“是吗?那日百凤山围猎,魏公子气势汹汹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这番话说得巧妙,一个是替金光善解了围,第二,也在暗示着魏无羡不讲规矩,实则是加深金光善那番话的可信程度。

    金光善正欲就着台阶而下,清越带着寒意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敛芳尊日理万机,记不清他人所言实属正常,好巧不巧,那日我也在场,更巧的是,魏婴说了那么多话,偏偏我记住了,不知敛芳尊...想再听哪一句啊?”

    金光瑶抬眸看着门口的月白倩影,眉心一动。

    蓝熹微是了解自己的伤势的。

    灵力几乎耗尽、内伤混着外伤,要不是回金麟台的路上蓝忘机及时给她疗伤,怕是她现下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蓝启仁连夜赶来金麟台的消息一出,她便猜到穷奇道一事已酿成轩然大波,不可收拾,饶是蓝忘机一再强调不让她来,她也还是强撑着一身伤,来了斗妍厅。

    她来,是不愿别人颠倒黑白,也做不到任凭别人污蔑魏无羡。

    “不是身体不适吗?她怎么来了?”蓝启仁板着脸看向同样微讶的蓝曦臣与蓝忘机,顿时怒不可遏,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不得。

    蓝忘机盯着她瓷白的唇色,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已是波澜暗涌。

    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他还承诺等她好了,就带她去找魏无羡,她仍是拖着伤成那样严重的身子来了。

    就是为了替魏无羡辩解,不顾他的百般劝阻,不顾蓝启仁的滔天怒火,甚至,不顾她自己的名声了。

    就这么喜欢?

    半晌,蓝忘机起身,大步走到蓝熹微身侧,将人带到蓝氏席位间,浅眸含着冰霜,一一对上那些往这边看来的探究眼神。

    蓝熹微轻轻捏了捏蓝忘机握着她的手,想告诉他自己无事,下一秒,熟悉精纯的灵力从指尖游走全身。

    回金麟台后,她本以为蓝忘机会斥责她,又或者生气不理她,可是都没有,他给她疗伤、喂她汤药,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心里暖意纵生,蓝熹微深吸一大口气,才压住了眸中热意。

    其实这些家主名士,都只在射日之征见过蓝熹微,冠绝仙门的世家第一美人,自然是令不少家主都动了与姑苏结亲的心思,给云深不知处递了拜帖,但皆被蓝曦臣以身体抱恙回绝。

    而后再见蓝熹微,便是在百凤山围猎大会,那时的蓝熹微与魏无羡,在外人看来,感情显然异于同辈之间,不过一直碍于蓝氏,旁人再怎么揣测两人的关系,也就敢关起门来说。

    连眼下,说两人交情甚好的话也只是含糊影射,大部分人还是在热衷于诋毁不在场的魏无羡。

    “蓝三小姐这也不是第一回帮魏婴说话了,听闻在穷奇道,蓝三小姐与蓝二公子都在,若是联手,那魏婴根本跑不了。”率先说话的家主,依旧是那爱挑事的平阳姚宗主。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

    与百凤山猎场里,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接话的换成了另一位家主。

    “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不修仙术,去修什么诡道,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迟早会出问题的。”金子勋忍不住讥讽道,“看吧,杀性已经暴露出来了,滥杀我们那么多人,就为了几只走狗!”

    早就觉得?杀性暴露?蓝熹微听得黛眉一蹙,当即就要与他争论,却是没忍住连声咳嗽起来。

    小脸终于有了一丁点血色,可这不是蓝忘机愿意看到的,他半敛着眸,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坐在前面的蓝启仁与蓝曦臣听到了动静,回头看来。蓝曦臣大致清楚穷奇道发生的事,也知蓝熹微受了伤,只是他与蓝忘机都没有把实情告知蓝启仁。

    “你究竟是怎么了?”蓝启仁看着掩于月白广袖之下的灵力波动,察觉到了不对劲,“忘机,熹微,你们......”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

    蓝熹微闻声望去,星眸轻闪,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金星雪浪衣袍的女子。

    “姑娘这句话是何意啊?”姚宗主不悦道。

    那女子似被他吓住了,语气更甚小心:“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金子勋横眉道:“有何不妥?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战场之上他一没无限制地杀人,二没不受控制地乱杀人。”蓝熹微冷不防开口,一字一句地反问,“何时滥杀成性?”

    金子勋霎时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她。

    又是在维护魏无羡!蓝启仁旋即瞪她,却被蓝忘机挡了大半视线,一口气堵在心间,半天没缓过来。

    “蓝三小姐所言不假,射日之征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如今就事论事,如果当时真的是那两名督工虐待俘虏,害了温宁,那这就不叫滥杀。”那名女子朗声道。

    “此言差矣!”先前与姚宗主一条战线的另一位家主喝道,“难道还要说他们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我们还要赞扬这是义举吗?”

    “是啊,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况且又没有人亲眼看见,那些活下来的督工都说自己绝对没有虐待俘虏,温宁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的。”

    没有虐待......摔下来的......

    穷奇道的惨状历历在目,那些遍体鳞伤的温氏族人,温宁胸口插着的招阴旗。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蓝熹微喉咙一哽,阖上了眼,耳畔突然浮现一个稚嫩天真的声音。

    “仙女姐姐。”

    “阿苑在这里等你。”

    她不是仙,是无能为力的凡人。

    “那些督工害怕,为了避免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他们当然一口咬定了,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女子话音刚落,就听姚宗主冷笑道:“罗姑娘,我看你是心虚,才站出来狡辩一番的吧?”

    “姚宗主,请你说清楚,何谓心虚?”女子猛地起身,姣好面容已是愤然不已。

    “这还用说?”姚宗主看她一眼,不屑道,“在屠戮玄武洞发生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昔年屠戮玄武洞,魏无羡英雄救美一事,也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风流谈资,而那名女子,正是姚宗主口中的“罗姑娘”,绵绵。

    旧事重提,不少人恍然大悟,立即有金氏的女修道:“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还是兰陵金氏的人,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绵绵愣了须臾,扬声道:“好......你们一个个都声音大,你们一个个都有理,既如此,我退出家族便是。”

    绣有金星雪浪纹饰的家袍被她摔在了地上,随即红着眼睛走了出去。

    “二哥,我也想走。”蓝熹微低声道,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愿多待。

    蓝忘机颔首,拿起避尘想去扶她,见她动作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心下了然,却也没多说,两人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直到真正出了斗妍厅,丽影才隐隐有站不住的预势。

    蓝忘机想也没想,抬手接住了她往后倒的身子,心尖止不住的疼,沉吟道:“值得吗?”

    为了魏无羡,为了这样的世道。

    值得吗?

    蓝熹微压下喉中翻涌的腥甜,没有说话。

    被冠以“邪魔歪道”的人,坚守着锄奸扶弱的誓言,而正派之中的正派,却容不下与他们不同的声音存在,就算是对的。

    孰正孰邪,孰黑孰白,已不是三言两语方可定夺,要靠自己的心去辨别,人心即道,道由心生。

    那样恣意明亮的少年郎,即使历经风浪,也依旧赤诚善良,他是她全身心崇拜着的英雄,也是她深深爱着的人。

    未几,她听见了自己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回答了蓝忘机的话。

    “值得。”

    他值得。

    他所信的道、她的喜欢,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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