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如斯的伏魔洞,原本是掩不住什么声响的,可魏无羡带着江澄进来,却是一路寂静无声。
打量着石壁上四处贴满的符咒,江澄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就住这儿啊?”
魏无羡脚步一顿,点头应了他一声,又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主洞的石床上躺着一人,从头到脚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浑身萦绕着黑气,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正是温宁。
看向躺着一动也不动的温宁,江澄疑声道:“温宁...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被你复活之后会变得凶猛无比,杀人不眨眼吗?”
“复活?”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魏无羡轻嗤一声,“哪来的复活之人啊?阿宁从小被舞天女摄取三分灵识,所以被某些人当做稀世的活靶子来吸引邪祟。”
这就是为什么温宁身上会有招阴旗,甚至在听了他的陈情之后疯狂伤人,差点杀了蓝熹微的缘由。
脑海里闪过女子极美也极苍白的容貌。
洞外,她被温苑撞倒的瞬间,他本能地就想去接住她,可江澄比他更快,或许是因着距离甚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金丹。
无论是在炎阳殿想给她输灵力,还是现在想接住她,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没能保护好她。
心口悸痛。
魏无羡捏着陈情缓了片刻,才把这份异样情愫压了下去,继而解释:“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邪祟侵身,心脉已断,只剩一息尚存,我只是想用阴虎符的力量,借温宁的手惩戒一下金氏而已,却没想到...却将他变成了傀儡失去了心神。”
江澄当即驳道:“失了心神就可以杀人不眨眼吗?”
“温宁是一个胆小怯弱的人,经常将各种情绪隐藏在心底,失去心神之后,将他心底的那些痛苦、愤怒、焦躁、不安全都爆发了出来。”
“那现在呢?”江澄居高临下地盯着温宁,“他这样还是人吗?和我们之前杀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长眸微不可察地黯了黯,魏无羡低下了头。
“魏无羡,你到底是不是......”江澄突然止住了声,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比说出来更伤人心。
魏无羡抬头看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江澄,你也怀疑我拿了那枚阴铁?”
此话一出,江澄便知魏无羡断然是没有拿走那枚阴铁的,可如今温宁这样,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指着温宁,道:“即便他不是傀儡,这样又和傀儡有什么区别?还是说你想把他练成更厉害的傀儡?”
剑眉微蹙,魏无羡摇头道:“我只是想唤醒他的心智。”
“你又在异想天开。”江澄被他这句话气得不轻,“想唤醒他的心智?这简直是千难万难!”
闻言,魏无羡嘴角弧度不减:“是啊,我也觉得简直是太难了。”说罢,他侧过身去,目光落在了摇曳不定的烛火上。
“可是牛皮,我已经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坚信我能救他,所以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不然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话音刚落,江澄作势就要拔出三毒,一根黑笛死死地阻挡了他的动作。
俊脸笑意尽无,魏无羡掌心发力,将三毒抵进了剑鞘,喝道:“你干什么?”
早在进入伏魔洞时,魏无羡就隐约猜到了江澄此次前来,决计不是无故闲谈的,加之洞外的蓝熹微,两人越是闭口不谈,心中那根弦就拉扯得越紧,直至此刻,已是再也崩不住了。
“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干什么?”江澄怒气腾腾地看着他,厉声道,“她在金麟台百般维护你,为了来见你她迷晕了蓝二,对蓝氏三千家规置若罔闻,拖着大伤未愈的身子来麻烦我带她来夷陵,就是为了见你,你呢?”
“你心中要帮温情、要救温宁,那她呢?你想过她的感受吗?”
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金麟台上大大小小那么多仙门世家,更何况蓝启仁也去了,她想要维护一个不在场的“邪魔歪道”,会有多难?
为了见他,不顾蓝忘机,不顾蓝氏家规,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穷奇道那夜他虽未替她把过脉,可若不是受了重伤,修为灵力精纯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轻易点了她的穴?
而这样义无反顾来见他的人,得到的,是他不敢上前的胆怯。
魏无羡哽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哑得厉害:“我不知道......”
不知道现在的他,依然值得她不远万里的奔赴。
蓝泱啊蓝泱,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们干什么!”
主洞离外面虽然有段距离,但温情从两人进洞开始,便在洞口附近等着,生怕魏无羡与江澄会伤到温宁。
喉咙干涩至极,魏无羡努力地平静出声:“温情,这里没事,你先出去吧。”
温情不放心地看着他们俩,剑拔弩张的气氛,着实让人无法相信“没事”一词。
似想到什么,魏无羡又往她身后看去,空荡荡的伏魔洞内,没有如月皎洁的倩影,也没有盛满焦急担忧的星眸。
须臾,他低声问道:“蓝泱...她人呢?”
“阿苑饿了,嚷嚷着让蓝三小姐带他去摘野果了。”温情如实回答。
没走就好。
魏无羡松了一口气,望向温情,认真保证道:“你先出去,放心,这里有我。”
半信半疑地看着脸色都不怎么好的两人,温情本还有些犹豫,又想起将将蓝熹微带温苑去摘野果前说的话。
“他不会让温宁出事的。”
思及此,温情没再多留,转身走了出去。
洞内的气氛登时降到了冰点。
算起来从魏无羡到莲花坞的那日起,他与江澄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一起捉鱼、下水、夜猎,一起喝着江厌离的莲藕排骨汤,一天一天长成了现在的自己。
默契,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就好比眼下,江澄的沉默,就是他想问之事,最好的答案。
其实江澄喜不喜欢蓝熹微这个问题,仔细回想江澄看蓝熹微的眼神,魏无羡不用问也能确认这件事,只是有一点让他出乎意料。
江澄对蓝熹微的喜欢,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依照江澄的性子,不会带蓝熹微来夷陵,更不会替她打抱不平。
方才的话中,一半怒意,还有一半,是不甘心。
没想到,他会和江澄喜欢上同一个人。
魏无羡抬眸看着一言不发的江澄,洞外那个意外的拥抱蓦地浮现。
射日之征的三个月里,也有过这样的“意外”吗?
蓝熹微对江澄,是与其余世家子弟不一样的,否则她就算来不了夷陵,也不会去找江澄带她来。
这是麻烦,亦是对他的信任。
心里酸意止不住地翻涌。
半晌,江澄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重新说起了正事,却是没再提及有关那个话题的丝毫。
“魏无羡,我是被你逼得没办法了,这些天金麟台上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都想找我讨个说法,所以我只好来了。”
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安放妥当,魏无羡正色道:“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害了温宁,温宁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吧,反正他们也以为温宁死了。”
“到此为止?怎么可能!”江澄倏地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阴虎符吗?要是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你都已经说了,我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我除了画地为牢,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自斗妍厅百花宴后,魏无羡早就料到金光善的狼子野心,定不会放过他手里的阴虎符,穷奇道的事,何尝不是想模仿他的阴虎符?
“办法当然有,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江澄用剑指着石床上的温宁。
“你想要做什么?”
“你跟我回去,交出这里的所有人。”
魏无羡忽然笑了,眼神却骤然覆上寒意:“你开玩笑吧?把温情他们交回去,除了被处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管什么下场不下场......”
“江澄!”魏无羡朗声打断了他,眉宇间愠意溢然,“你听听你现在说的话,你把它收回去,别逼我抽你!”
“你不要忘了,是谁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尸体送回来的?葬在莲花坞里的骨灰,是谁送回来的?我们被温晁追杀的时候,是谁收留我们的?”
江澄脸色铁青的看着他,皱眉喝道:“魏无羡,我真想活活抽死你,是,他们是救过我们,可是你怎么就不清楚,现在温氏余孽是众矢之的,只要是姓温的人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他们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有人都恨温氏,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而只要护着他们的人,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你到底在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言罢,江澄举剑就要刺向温宁,剑刃却被魏无羡牢牢抓住,饶是鲜血直流,他也没让江澄的剑锋再逼近一分。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未几,江澄垂眼收了剑,闷声开口:“魏无羡,你究竟懂不懂?在四大家族面前,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
“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游离世外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的。”
“没有这个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魏无羡!你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江澄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话的。
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能为了什么?
不是不相信魏无羡,不是怀疑他真的会用阴虎符做什么,而是想在云梦与他之间找到平衡点,他是云梦的家主,却也只是江澄。
是那个夏日,从魏无羡口中信誓旦旦说出来的“云梦双杰”,他想要的云梦水天,有莲花坞,有江厌离,还要有魏无羡。
魏无羡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长眸里满目怅然,轻声道:“保不住我,就弃了吧。”
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湖面上葱绿的清香荷叶,岸边嬉戏打闹的师兄弟,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还有江厌离那声温婉柔和的“阿羡”。
他闭了闭眼,沉吟道:“弃了吧,告诉全天下,我叛逃了。”
“我魏无羡....从今以后做任何事情,都跟你们云梦江氏无关。”
听完这几句话,江澄艰涩地问道:“魏无羡,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睁眼看去,魏无羡轻笑了一声:“江澄,我老实告诉你,就算不是温情姐弟二人,换做任何一人,我魏无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江澄听得愣了愣,旋即喃喃出声:“我娘说的一点也没错,你就是给我们家带来麻烦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毒,仿佛带着主人所有失态情绪,一并铮然入鞘。
“那就约战吧。”江澄淡漠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魏无羡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有一种细细麻麻的疼痛夹着几分疲倦汹涌而来,紧绷的身体像是在这一瞬,失去了全部气力。
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
终是被留在了这个暮秋,再也无法宣之于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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