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乱葬岗前山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寒风掠过,吹起月白衣袂,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此时清晰异常。
温情从洞里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蓝熹微,极美的容貌也极苍白,一言不发地环膝坐在台阶上。
“不要让蓝泱知道那件事。”
这是魏无羡昏迷前,抓着她的手腕说的话。
那件事。
没有了金丹的那件事,魏无羡到底还是不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包括蓝熹微。
甫一温情以为魏无羡只是不想让蓝熹微担心,可她作为局外人,看得很清楚,只要这件事被蓝熹微知晓,那个傻姑娘该会有多心疼?又会有多自责?
她曾问魏无羡,仅是怕蓝熹微心疼自责吗?
“不是,我是怕她会为了我,不顾一切,我希望她永远风光霁月地活着。”
她恍然明白。
魏无羡一日不肯交出他们,就是与玄门百家为敌,而一旦蓝熹微得知此事,绝对不会再任由他一人处于风口浪尖。
为了魏无羡而站在这世道的对立面,蓝熹微真的会这样做。
他选择了一种最傻的方式,给她留退路——
在蓝熹微想要替他把脉的时候,甩开了她的手,不让她离自己太近。
可目的达到了,他满意吗?形单影只的,连她看起来都格外心疼的倩影,魏无羡瞧见了,铁定肠子都会悔青。
这两人,一个平白无故受了委屈仍没有转身就走,另一个聪明如斯却挑了最笨的法子去爱着她。
温情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走到蓝熹微身侧,蹲下身道:“熹微。”
耳边迎风响个不停的清脆银铃声,终于有人前来打破。
蓝熹微侧首看向来人,几个时辰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度重现,她一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温情。
坐在这里她想了很多事,譬如,温宁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失控?血池洞的邪气怎么会突飞猛涨?温四叔他们在后山有没有事?
但这些事,都抵不过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幕让她分神。
其实在大梵山时,魏无羡也与温情这样触碰过,她的不悦,彼时不过只是一起下山找阴铁的同辈而已,尚无立场可言。
那眼下呢?她是他说不会松手的人,却没了上前问个究竟的勇气。
言犹在耳的那些甜言蜜语,夹着那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能问他什么?为什么松手,还是为什么牵了别人的手?
这样别扭又酸涩的心思,比身子的不适,更让她心间闷痛不已。
“熹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温情听她一直没说话,才发觉她脸上血色尽无,瓷白得透着几许病态。
蓝熹微回神,对上温情布满担忧的眼睛,她努力压下心中的五味陈杂,轻声道:“我没事,魏...他...怎么样了?”
完了,这回名字都不叫了。
温情同情地睨了一眼伏魔洞,“他没什么大碍”几个字到嘴边了,愣是换了种说法:“他耗损心神太多,还没醒来。”
看在魏无羡帮了自己这么多的份上,能帮他哄美人心软一分是一分。
岂料美人只颦起黛眉,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温四叔与其余族人在后山,你待会可去后山寻他们回来。”话毕,蓝熹微揉着发麻的腿起身,走动方向竟是朝山下。
温情大惊,想都没想就拉住了她:“熹微!”
步子微微一顿,蓝熹微回过头,不解道:“怎么了?”
“你...你...你别走。”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后,温情手上不免多用了些力道,本是无心,却意外的察觉到了她虚弱乏力的脉象。
“我只是下山去给他抓点药。”蓝熹微垂下星眸,苦涩地弯了弯唇,饶是这种境况,饶是已难自顾,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还是不愿就这样离开。
蓝泱啊蓝泱,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熹微,你受伤了,魏无羡的药我让四叔下山去拿,你好好休息......”温情的话没说完,手中蓦地一空。
蓝熹微收回手,旋身背对着她,声音隐隐有颤意:“温情,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她也很累,很想休息。
但她此时最需要的,不是调养身子。
是透气。
......
悠悠转醒时,魏无羡被点着的烛火晃了眼,伸手挡了挡,思绪渐渐清明。
脑海里最先闪过的,是一双清澈盈灵,被他甩开后,显而易见黯淡下去的眼眸,美丽无双的容色,在那一瞬凝住,没了生气。
他不是没想过把一切跟她交代清楚,可只要想到那些人对他的评价,丧心病狂的夷陵老祖,背信弃义的夷陵老祖,罔顾人伦的夷陵老祖。
蓝熹微可以喜欢魏无羡,但不该喜欢声名狼藉的夷陵老祖,更不该因为与他的这段感情,而遭受任何非议。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若是那句话能让她心里对他有所芥蒂,能让她对他有所保留,甚至失望也好,起码如果有一日他真的人人得而诛之,她兴许不会那么难过。
余光不经意瞥到地上一抹银白,魏无羡怔了怔,随即环顾洞内一圈。
空无一人。
昭阳在,蓝熹微不在。
魏无羡摇了摇头,撑起身子下床,径直走了过去,想拾起它,将将握住剑柄,溶溶银光顿时萦绕剑身。
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习剑,但他并没忘,像昭阳这样的上品灵剑,通常不会离主人太远,也不会对主人以外的人随便释放灵力。
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这是她很少离身的东西,也是她一直用来作腰饰的东西,是失落伤心成了什么样,才会连昭阳都忘了?
“魏无羡,你醒了。”温情端着茶水进来,先是打量了一眼他,确认他的确无大碍后,松了口气,“阿宁的事,多谢你。”
魏无羡置若罔闻,呆愣地看着手中的昭阳。沉声道:“蓝泱人呢?”
“她下山...给你抓药去了。”温情本想着他们两人的事,他们两人自己有分寸会解决,可一想到蓝熹微走之前的单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魏无羡,在不夜天,她为了找你,在我这儿欠下一个人情。后来在夷陵监察寮,她三句话不离你。如今,你说了那样的话,她还是在听了你耗损心神后,决定下山替你抓药,就算她自己都还有伤在身。”
“熹微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能瞒过所有人,哪怕她当时从脉象里瞧出你没了金丹,那么多借口可以说,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句话,有多伤人?”
“你爱她,可千不该万不该以爱她的名义,替她选择怎么来爱你。”
一大段的话,砸得魏无羡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翕了翕唇,他哽了一刹,沙哑着声音问:“你说什么?不夜天...什么人情?她...身上有伤?”
问题问得杂乱无章,但温情听懂了,见他长眸微红,终是敛了帮蓝熹微出气的想法,回答道:“你被温晁带去地牢那日,熹微以身体不适为由,找到了我,拜托我去地牢看看你,为了你的平安,她许了我一个承诺。”
“而她的伤...主要是旧伤未痊愈,又强行催动灵力伤了根本,我是想要她留下来的,可她说她...想静静。”
魏无羡缓缓抬眼看她,喉咙紧涩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在他不曾知悉的地方,默默付出了这么多,她给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真心与情意,可他呢?他给了她什么?
在她为了守护他栖身之所而受伤时,他给了她一句话和一个动作,把她的那颗真心、那份情意,狠狠摔碎了。
魏无羡脸色越来越白,提起昭阳就大步往外走去。
“魏无羡。”温情叫住了他,“她真的很爱你,别再伤她的心了。”
玄色颀长的身影一滞,束发的红带仍在飘动。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
冬日的酉时,天色就已全然暗了下来,没了太阳散发出来的热,饶是夷陵的长街人多喧闹,也能感受到夜风袭来的寒意。
蓝熹微走得很慢,街上人熙熙攘攘,常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再小声议论两句,至于内容是什么,她并不想在意,也不想听。
她觉得,这样走下去也挺好,身子冷了,心或许就会慢慢有温度了。
“再往前走,便出夷陵了。”
熟悉至极的声音,蓝熹微以为是自己幻听,拎着几包药继续走着。
然而,下一秒腕间倏地一紧,被人拉着转了半个圈,清冷兰香瞬时包裹全身,混着对方身上的温热气息,暖得她眼眶发酸。
盯着白皙脸颊上滑落的一滴晶莹液体,心跟着泛起细细麻麻的疼,蓝忘机抬手,轻轻擦拭着她的脸,柔声道:“谁欺负你了?”
蓝熹微看着他,心底的委屈骤然冒了出来,一个没忍住,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
蓝忘机一怔,向来波澜不惊的俊雅眉目,显而易见地慌乱无措,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擦着她落下的清泪。
良久,他轻轻抱住了仍在抽抽嗒嗒哭着的蓝熹微,低声问道:“为什么难过?”
“因为...因为二哥不回我信。”靠在蓝忘机宽厚温暖的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蓝熹微泪落得更凶了。
哽咽的声音摆明了是在假意闹小性子,不肯说出真正的缘由,而能让她这样的,会让她这样的,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眉宇蹙得厉害,蓝忘机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顺着她说:“是我不好。”
她发的信,他都收到了。
不是他不回,是他不敢回。
蓝曦臣与他明说了那件事后,他独自去寒潭洞跪了整整三日。
世上从无两全法。
对蓝熹微生出的情,本就不该有的,即使他们不是亲兄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这件事一旦暴露,别人要怎么想蓝熹微,她又要怎么想她自己?
比起让她明了,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
更何况,她发来的信中,一清二楚的写着:“甚忧阿羡,前去夷陵,二哥安否?”
蓝熹微至始至终都把他当兄长,也至始至终,都只有魏无羡才是她独一无二的欢喜。
所以这份暗自滋长、无法抑制的情,蓝忘机不求任何回应,不存任何希冀。
只是这一辈子,他的这一辈子。
她就是他悬于心尖,至死不渝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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