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下雪,融雪之时还要冷许多。
望着头顶好不容易出现的暖阳,魏无羡反而觉得身上的冬衣更薄了。
“公子,今日天冷,买包栗子吗?”路边摆摊的老婆婆叫住了他。
循声看去,似白雾状的冉冉热气中,一位老人家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衣裳上零零散散的补丁,让他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谢谢奶奶。”魏无羡笑着接过包好的栗子,摸了摸腰包,递了三两银子过去。
虽然没有江氏嫡亲弟子的身份,但江枫眠自小待他亲厚,嘴上不饶人的虞紫鸢也从未真正苛待于他,因此他的吃穿住行与江澄江厌离是一样优渥。
可如今明面上与江氏“恩断义绝”,乱葬岗又还有那么多温氏族人需要照顾,按理说世家公子一朝没了家族的支持,就算不至于穷困潦倒,也不该还有能“心软”的底气。
指尖覆上腰间钱袋,想起下山前温情说的那番话,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给。”温情知他要去夷陵山下,不知从哪拿了一个钱袋给他,重量并不轻。
“温若寒还给你这种待遇啊......”调侃的话戛然而止,钱袋上绣着的卷云纹饰映入眼帘,魏无羡怔住了。
“魏无羡,你脑子里想些什么啊?这是熹微留给我的。”温情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她知道你在山上待不住,让我给你下山用的。”
环顾四周一圈,乱葬岗已隐隐有了人间烟火味,搭建好的房屋,初见雏形的菜地,这些没有钱财也能做成。
但聊天谈笑不需要为生计担心的几十人,无疑是有人背后在承担这笔不菲费用。
是蓝熹微。
穷奇道的那个雨夜,他想过的,带着那么多人的生活,拿什么养活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真正能做事的少之又少。
他今日下山,本是为了典卖掉身上那套做工精致的衣裳,再去置办点过冬的东西回山上,谁知温情听了他的想法后,领着他去了一间屋子。
“熹微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给了我一袋银子去置办这些东西,上回来的时候,又给了我两袋银子,一袋银子够我们其余所有人的吃穿,另一袋,全给你添置衣裳美酒,还剩了你手上那么多,她没和你说吗?”
这一屋子里所用到的任何一笔银子,她一句都没提过。
为什么?其实很好猜出来。
如果直接把钱袋给他,她知道他不会要,才选择给温情,然后闭口不谈。
哪怕蓝熹微是蓝氏的三小姐,也断然不是恃宠而骄的人,不会问她的兄长叔父索要,大抵是她此生的大半积蓄。
傻姑娘,一声不响地对他这样好,温柔妥帖着他伤痕累累的心,不计回报,义无反顾。
“再过几日就冬至了,娘,我想吃饺子!”
“好,娘过几日给你做好不好?”
“好!”
路人谈论的声音窜入魏无羡的耳里。
冬至。
是蓝熹微的生辰。
给予了他那么多温暖的她,却生在了寒冬真正降临的日子里。
唇角笑意愈深,他想到了因着一系列事耽搁,而被遗忘在石床最里边的古琴,那架古琴是早该完工的生辰礼。
魏无羡知道,他控制阴虎符、修练诡道术,这些不足以让蓝熹微放不下心,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这两件事的前提——
他是以心神为契。
所以,即使他说过不用为了他改习琴道,蓝熹微也没有放弃练琴,原因很简单,静心凝神的清心音,只有琴能发挥其最大功效。
更何况,她练琴用的不是普通的琴,是忘机琴。
那夜撞见蓝忘机,他的那个眼神,饶是时隔两日的此刻,想起来心情都很烦躁,剑眉微蹙,魏无羡脚下的步子渐渐变快。
乱葬岗。
魏无羡掂了掂仍有余温的纸包,准备去找温苑,小孩子喜欢吃这些甜甜的东西。
然而他正转身迈出一脚,就见温情在伏魔洞的洞门前,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温情,阿苑呢?”
声音没有压低,纵然两人隔了些距离,也不会听不见,可那人当真一动未动。
魏无羡又叫了一句:“温情啊,你这是怎......”
这次不等他说完,温情已回过神朝他跑来,急声道:“魏无羡,你怎么才回来?”
眨了眨眼,魏无羡想说,他就多买了包栗子,还能错过什么大事不成?
“熹微刚刚来找你,她已经知道抱山散人的事了。”
“你...你...你说什么?”
“她半个时辰前来了这儿,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抱山散人的事,宋岚的眼睛、江澄的伤她真的以为是抱山散人治好的,熹微她说......”温情顿了顿,“她要等你回来,一起去找抱山散人。”
“金丹的事?”
“她应该是还不知道。”
闻言,魏无羡松了一大口气,只要她不知道这件事,抱山散人的事就好圆场,但......他到处看了一圈,也没看到等他回来的人。
“她人呢?在伏魔洞吗?”
“本来是在伏魔洞的,但一刻钟前她接到了蓝氏的传信蝶,和我匆匆道了别,便离开了。”
若是蓝氏有事,有蓝曦臣在,何时会让蓝熹微操心?而若是蓝忘机,莫不是莲花坞出了什么事?
心口莫名有些不安,魏无羡当即从腰间抽出一张符咒,正欲给蓝熹微发信,伏魔洞蓦然传出嘶鸣。
他看了过去,一时没了动作。
温情也听到了这不正常的声音,担忧地望向伏魔洞:“阿宁这是怎么了?”
须臾,魏无羡收起了符咒,取下腰侧别着的陈情,安慰道:“没事,我先去看看他,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这几日恰好是温宁恢复神智的关键时期,平稳度过是最好,可眼下这极其诡谲的动静,显然不平稳。
等看完温宁的情况,再给蓝熹微发信也不迟,毕竟在他想来,莲花坞有蓝忘机与江澄他们,姑苏有蓝曦臣,蓝熹微只是单纯的赶回去,不会有什么大事。
但后来,每每想到这一刻,魏无羡都懊恼自己的过于自信,为什么那么肯定她是回了云梦或姑苏?为什么没有先发信?
不过这都是后话,红尘是非,终究还是化作齿轮,毫不留情地碾过了少年人的世界,无力反抗,唯有沉沦。
......
“所以啊,蓝三小姐,他们一直都在骗你啊。”
轻飘飘的话,回荡在偌大的密室里,似纯澈孩童的一句无心之语,无辜得让人生不出任何不好的心思。
蓝熹微静静地听着,如画眉眼在墙壁上昏黄烛火的笼罩下,清冷如寒霜,星眸盯着面前的蒙面人,沉寂如深蓝夜幕,透不出一丝光。
“信与画都在这。”蒙面人极轻地笑了,“蓝三小姐还不信吗?”
蓝熹微还是没有说话,她没出声,蒙面人也没继续说些什么,而是走到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一幅画。
画上画着一位女子,泛黄褶皱的纸张瞧上去有些年头,却依旧能看出画中红衣女子至美的容貌,以及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
画幅题记共四字,蒙面人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吾爱望舒。”
“令世家心悦诚服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啊,家规世理前,为了自己的身份,所爱也能轻而易举的舍弃,不愧是蓝老先生啊。”
广袖中攥紧的手倏地松开,蓝熹微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吾爱望舒。
沈望舒。
这些年蓝启仁对待她的态度,下山碰见晓星尘他说的那句话,温若寒在炎阳殿质问她的缘由,一下子都解释得通了。
脑海里忽地浮现一个画面。
那年姑苏听学,她与魏无羡、蓝忘机一同跌入寒潭洞,蓝翼前辈温声对她说:“你在这寒潭洞出生,我岂会不认识?”
原来如此。
这个秘密在无意间,悄然出现过,是她没有留心深想过。
聪敏如蓝忘机,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岔开了蓝翼的话,寒潭洞出来直至放灯,他的刻意回避,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也都在这一瞬,有了答案。
蓝熹微不是青蘅君嫡女的事,他知道,蓝曦臣知道,他们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她。
蒙面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真的一直在骗她。
甫一收到了蓝氏传信蝶,是有关薛洋的消息,说在不夜天城见到过薛洋的身影,这个地方纵使已然破败,但的确有可能是薛洋的藏身之地,于是她立马御剑赶来。
到底是着急乱了心神,掉入了漆黑的密室,遇到了这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再然后,就是那两样陌生的东西,一幅画像,一封绝笔书信,混着往事一股脑席卷而来——
她叫了十几年的“叔父”,是她的父亲,只是他为了家族的声誉,为了所谓的是非对错,辜负了她的母亲。
男人漠然绝情的态度,对有孕的女子来说,是一记□□,而她的出生,成了这记毒药的最后一味。
仙师抱山散人的得意弟子,连温若寒都心生敬仰的女子,那样绝望的消陨在了冰冷至极的寒潭洞。
如若不是有蓝翼,下场就是一尸两命。
呼吸一窒,心头有难以抑制的剧痛蔓延开来,蓝熹微低哼了一声,伸手抓紧了衣襟,终于开了口:“告诉我这些,有什么好处?”
蒙面人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片刻,才道:“助人为乐咯,我可见不得美人被骗,尤其是你这种找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儿。”
熟悉的语气,与记忆中某处重合。
栎阳山脚,也有人这样嚣张地与晓星尘道别。
银芒骤然暴涨,与此同时,蒙面人反应极快地往后退去,可倩影移动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凛冽无比的剑气袭来,紧跟着,玄色面具瞬时落地。
蓝熹微握着昭阳的手,指节发白,她凝眸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脸,冷声道出了他的名字。
“薛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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