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南希与梅利太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索菲亚不动声色地回身与利福特先生聊了几句，让他安心在这休养，又吩咐仆人照顾好他, 才和亨利爵士一起离开他的房间。
虽然利福特先生及时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但索菲亚还是从他之前不寻常的神态中看出了端倪, 他显然是认识南希的。
然而南希之前与之见面时却不认得他，直到刚刚见到梅利太太才现出恍然之色。由此推断, 南希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时可能是在很多年前, 所以才认不出成年后的利福特。
只是南希这十年来一直待在她身边, 而之前又是在费金的贼窝里长大的，她怎么会认识这对身份体面的姨甥俩呢？
联想到自己当初的经历，索菲亚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种猜想：也许利福特小时候也曾经被拐到费金的贼窝里，然后在南希的帮助下逃出了生天？
毕竟当初南希就曾经偷偷问过她有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可见南希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虽然自己深陷泥沼, 却不忍见到更多无辜孩童被费金拉下水。
不过这也只是她自己的猜测, 最终还是需要南希来为她解惑。
想到这, 她悄悄瞥了身旁的亨利爵士一眼。
亨利爵士向来善于察言观色, 刚才估计也看出了点端倪，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索菲亚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多费功夫嘱咐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南希才来到休息室见她。
“送走梅利太太了？她有马车吗？”索菲亚放下手中的书问她。
南希点点头：“她是坐着家里的双轮马车来的。刚才我和她聊了好一会儿，她……”南希欲言又止, 谨慎地回头看了看。
此时正好有仆人进来禀报，晚餐准备好了。
南希便道：“您去吃晚饭吧。”
索菲亚知道她刚刚话还没说完：“你也去吃饭吧，我们晚点继续说。”
吃完饭，索菲亚看着屋里来来去去的仆人，估计南希也不方便说话，便提议去外面散散步。
夜幕早已悄然降临，门外几盏煤油灯透过玻璃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索菲亚挽着南希缓缓走到空旷的草场上，确定没有人听得到她们的对话，才开口问道。
“你以前就认识梅利太太？”
南希点点头：“是的，当初她是第一个对我表示同情、想要帮助我的人。没想到十年后会再次遇到他们……”
听着南希娓娓道来，索菲亚恍然大悟。
“原来利福特先生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当初南希差点被比尔·赛克斯打死，就是因为她为了帮助一个小男孩，向外人揭发了费金的阴谋，同时也暴露了费金和赛克斯的盗窃团伙。
索菲亚感叹道：“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吧，难怪你之前没认出他。”
“是的，当初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已经长成健康高大的小伙子，而且那时候他不姓利福特，那时候他叫奥利弗·特威斯特，那是济贫院给他取的名字……”
奥利弗是在济贫院里出生的孤儿，在那吃不饱穿不暖地长到九岁，就被赶去棺材铺做学徒，饱受虐待之下逃到伦敦，却又被骗进费金的贼窝。奥利弗的异母哥哥发现了奥利弗的身世，为了独占父亲留下的遗产，便与费金合谋打算把奥利弗培养成小偷，这样一来，按照遗嘱的规定，品行不良的奥利弗就会失去财产继承权。南希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找到梅利小姐揭发了这个阴谋，从而使奥利弗找回亲人，顺利继承了父亲的遗产。
“你说的这个梅利小姐，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梅利太太吗？”索菲亚疑惑道。
“是的，你也觉得奇怪吧？”南希笑了笑，“这说起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奥利弗的姨妈幼年时不幸成了孤儿，幸好被好心人收养，成了梅利家的小姐。后来她与养母的儿子梅利先生相爱，就嫁给他成了梅利太太。”
“原来如此，她小时候和她的外甥一样命运坎坷，幸好他们现在看起来过得不错。”
“是啊，看到好人有好报，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当初虽说是我帮了奥利弗，但梅利小姐也主动提出要帮助我离开那个贼窝，只是当时我放不下赛克斯便拒绝了……”回想起往事，南希显得有些伤感。
索菲亚安慰地抱了抱她：“那些事都过去了……看到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想他们也会为你感到高兴。”
“嗯，那时我被你救走，只留下一大滩血，他们以为我被赛克斯打死了，还伤心了好一阵，所以刚才她看到我时很是激动。”
索菲亚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激动的又何止是梅利太太呢。
“有空的时候去找奥利弗聊聊，我猜他也很想跟你说说话。”
“我会的。”南希点点头，随即陷入沉默。
索菲亚觉察到她似乎有心事：“有什么问题吗？”
南希犹疑道：“我在想，也许，我不适合继续待在你身边做管家了……”
索菲亚一怔，神色凝重：“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原以为，我的过去已经随着赛克斯和费金他们的死亡埋葬在十年前，除了你和如今在法国的贝茨，不会有人知道那段阴暗的历史。但是现在梅利太太和奥利弗的出现提醒了我，那段罪恶的经历是真实存在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灭的。如果让外人知道，一个曾经的小偷居然在公爵府里当管家，那会是多么天大的笑话！”
索菲亚安抚她：“不用担心，我相信，梅利太太和奥利弗都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是的，梅利太太以为您不知道我以前的事，刚刚还郑重保证会为我保密。我知道，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这是我的幸运。可是既然今天能遇到他们，以后也有可能遇到其他人，我无法奢望幸运之神会永远眷顾着我，到时候也许连您小时候的经历也会跟着一起暴露。您是未来的女公爵，应该成为上流社会里那颗最闪耀的明珠，而不是与我这样的人被放在一起指指点点……”南希的神色难掩忧虑。
“你多虑了，当初你认识的那些人，该死的都死了。即使有漏网之鱼，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你可是白金汉公爵府的管家，难道随便冒出来一个人就能指证你吗？至于我，你更不用担心了。即使这世上真有人胆敢污蔑一个公爵小姐，我父亲也会让他说不出话来的。”索菲亚目光凌厉，如果真有人敢威胁她们，她不介意亲自动手。
南希咬了咬嘴唇：“也是，公爵大人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存在。”当初索菲亚小姐失踪的事，公爵大人就处理得十分严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泄露出去。
虽然南希看起来似乎被说服了，但是索菲亚明白，她的心结还在。
一向聪明机智的南希会这样杞人忧天，都是因为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
也许是因为从小生活在黑暗之中，南希比普通人更加向往光明，也更加厌恶黑暗。如今虽然身处光明之处，但是曾经的黑暗却成了她心底一片无法消散的阴影。
索菲亚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的经历，那时候她明面上是女记者，暗地里是女神偷，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既见过高官显贵里的败类，也见过三教九流中的赤子。因此她深知，这世界并不是泾渭分明非黑即白的，贵族未见得就比小偷高尚。人性善恶无关身份，而在乎于心，在乎于行。
可是要怎么解开南希的心结呢？
索菲亚想了想，开口道：“你还记得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吗？”
“当然，他是宙斯和诸神的使者和传译，也是小偷们崇拜的神。我在费金那里时曾无数次听他提起，赫尔墨斯是个行走如飞的年轻人，脚上穿着带翅膀的飞行鞋，头上戴着插有双翅的帽子，就连手里的使节杖也带着双翅，上面还缠绕着两条蛇。你知道的，小孩子对这种神奇的能力总是无比向往，虽然翅膀不好弄，但是在手杖上缠绕上两条丝带，倒是可以勉强充当双蛇杖，拿在手里耍一耍威风。”儿时的回忆让南希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是的，他之所以被小偷们崇拜，是因为他行走如飞，而且还身怀偷窃之术。传说中，他经常恶作剧地偷走众神的东西，就连阿波罗的金箭、波塞冬的三股叉、甚至宙斯的权杖都曾是他的战利品。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赫尔墨斯也当过小偷，但是这并不损害他作为神的威望，因为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造福人类，是各种竞技比赛的庇护神，也是行路者和商人的保护神。”
“我明白你的意思，”南希失笑，“不过，我只是一个凡人，怎么能与神相提并论？”
“人的能力与神相比有天壤之别，自然也不能用神的标准来衡量人的功绩。作为凡人，我们只要能遵从心中的善念，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人的幸福做出一点小小的努力，那就是值得赞扬的善举了。当年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奥利弗，不仅挽救了他的人生，也挽救了无数个可能像他一样误上贼船的孩子。这样的善举难道还不足以弥补你过去所犯的错？这样的善举，又有几个贵族曾经做过呢？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比大多数贵族要高尚得多，甚至比……我不敢说你比现任国王高尚，但可以肯定的说，你绝对比下任国王高尚得多。”
“噢，索菲亚小姐，你真是促狭，老是拿摄政王乔治来打趣。”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买单，倘若他有你一半的道德感，想必会成为一个更加令人期待的国王，”索菲亚继续道，“适度的道德感是必需的，但是过度的道德感却是不必要的。我记得当年你曾经说过，只有死亡才能洗清你身上的罪恶。那么请容许我提醒你，那个罪恶的南希已经在十年前死了，现在的你是获得新生的南希。”
“是啊，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是你让我获得了新生，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南希……”南希喃喃道，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所以，不要让过去的事束缚现在的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想玩双蛇杖也尽可以大胆地玩，”索菲亚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即便你拿着双蛇杖在众人面前挥舞，也不会有人认为你在扮演小偷，说不定，他们会以为你在致敬墨丘利。”
南希轻笑道：“墨丘利？在孤悬海外的不列颠群岛上，要做到‘条条大路通伦敦’可不太容易。”
墨丘利是赫尔墨斯在罗马神话中对应的名字。传说中，罗马人从墨丘利这个能够飞行的商业之神那儿得到启示：便捷的交通工具和四通八达的道路可以让信息快速传播，从而促进商业的繁荣发展。于是罗马人便建造了许多从罗马通往各地的道路，从而出现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盛况。
索菲亚道：“虽然做不到‘条条大路通伦敦’，但是‘条条航路通英国’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了。”
南希感叹道：“是啊，奥福德伯爵霍勒斯·沃波尔曾经说过，‘罗马人征服世界用了三百年，我们征服世界只经过三次战役，而目前的世界比罗马时代扩大了一倍’。英国夺取了海上霸权，极力扩张海外殖民地，如今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称为日不落帝国了。”
索菲亚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论版图大小，日不落帝国确实远远超过曾经的罗马帝国。只是这种通过战争和殖民建立的帝国，不知能辉煌多久？”
前世了解到的血淋淋的历史，让索菲亚对殖民主义深恶痛绝。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话题扯远了……你看，十年前的你能想象到有一天自己会与人讨论这种话题吗？你和我一起跟着玛格丽特夫人学习了这么多年，如今你的学识、眼界已经今非昔比。与其纠结于过去做过些什么，不如想想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也想象过，也许有一天你会离开公爵府，原因可能是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也可能是你遇到了相爱的人，甚至可能你有了自己想为之奋斗的事业……”
南希边听边笑着摇头：“这些可能听起来都不太可能……”
“世事难料，话不要说得太早了。总之，如果因为以上原因要离开，我再怎么不舍也会祝福你。除此之外，那些不着调的荒唐理由，你还是吞进肚子里别说出来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索菲亚说着紧紧挽住南希的胳膊，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
南希笑道：“知道了，我会老老实实地给索菲亚小姐当一辈子管家的。”
“你也太没上进心了，就只想着当管家。说不定以后我把你嫁给一个伯爵，让你当上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欢快的笑声在草场上响起，随着风飘散开来……
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年轻的奥利弗·利福特先生被饭后沉沉的睡意带入梦乡，或许是在梦里听到了笑声，嘴角也跟着泛起一抹笑意。
第二天早上，索菲亚正在用早饭时，南希带着一脸忧色来找她。
“索菲亚小姐，刚刚我去看奥利弗，发现他发烧了，一直昏睡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的内容提要是“双蛇杖与蛇杖”，后半部分还没写，想想还是先发出来吧，要不我会一直改个没完没了的。这章已经拖太久了，实在不好意思。最近经常头痛，效率很差，写出来总是不满意一直写了删删了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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