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纷乱的时间总如人蹒跚的步伐,虽不想走却无法留。
自方太尉点兵出征, 已过去了五日, 当今陛下不知为何发了狂,麓山皇陵被封,整个京城都乱做一团,时时都能瞧见肃杀的禁军队伍浩荡穿过一条条街巷,手中的长绳绑着哭喊人群。
客栈掌柜站在门口, 瞧着空荡荡的大街叹了口气:“这世道,怎么说乱就乱了?”
此时客栈与厨房相连后堂口,一名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男子掀帘,端着一碗药走了出来。
青年瞧着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 五官俊俏, 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沾烟火的傲气,瞧着气质便知不好相处。
好在掌柜的开客栈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不少, 倒也不惧他这一身的冷气,赔笑上前:“黎公子,药煮好了?可要在下帮忙端着?”
“不必。”薄唇里吐出两个字, 黎子苓撩衣上了楼梯。
掌柜识趣的不再跟着, 这几天风声紧,普通百姓小贩们根本不敢出门。这个黎公子在这儿住了多日, 出手还算大方,掌柜自是不愿惹他不悦。
年代已久的梯木走上发出轻轻的“吱呀”声,黎子苓上了二楼, 走到第三处门口屈指叩了两下门,便听到:“请进。”
推门而入,他影影绰绰看到屏风后一个窈窕的身影走了出来,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尖尖的下颚搭着细长的狐眸,媚色天成,弱不胜衣。
他皱了皱眉,将药碗放下,冷声道:“吃药。”
洛瑶雪瞧了瞧桌上的药碗,隔了老远都能闻到那浓厚的苦味,未走近胃中就开始翻滚。
“黎,黎公子......”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大致了解了一些黎子苓的脾性,知他最厌恶柔弱矫情之人。她本不想讨他厌烦,可这药苦的很,她已经吃了五天,吃一碗能吐半碗,胃中实在难受。硬着头皮道:“我觉得我身体已好了大半,应该不必再吃了。”
黎子苓冷冷地撇了她一眼:“身体是你的,吃不吃你自己决定。”
说罢转身离开,爱吃不吃!徒留洛瑶雪一人在那里苦笑。
瞧着大门被黎子苓关上,洛瑶雪盯着那个药碗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股作气地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冲天的苦味和中药的辛味布满所有感官,刚咽完便又跑到一旁抱着盆吐了起来。
“呕。”就连当初孕吐都没这么难受,好似要把胆汁都吐出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了劲儿,抱着盆蹲在地上,手软脚软,怎么都站不起来,半条命都没了一般。
黎子苓来收碗时,便瞧见了她这副模样。瞥了一眼,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在他眼中,这些养在深闺贵族仕女都是经不得风雨的娇花,好看但没什么用,不仅没用还累赘。若不是师弟赵楠死活求着他帮忙,他才不会管她死活!
“吃完药就好好歇着,过两日苏漪安排你出城。”
“好....”洛瑶雪勉强一笑,撑着身子想站起来道声谢,结果黎子苓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拿着药碗便离开了。
医圣大弟子性子古怪,果然不是谣言。
“......”虽有些尴尬,却也安心。最起码看得出来,这黎子苓并非轻薄无礼之辈。
说是两日,实则过了将近六七日,苏绿漪才趁着夜色悄悄地派人潜入客栈,给洛瑶雪送了一封信。
大抵意思是现在朝中情况不明,她若来贸然来此会引起旁人注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明早辰时有流放的罪臣家眷出京,她会在西城门处安排一处□□。届时洛瑶雪与黎子苓一起,可趁乱出城,她会在城外十里坡竹林内接应。
洛瑶雪烧了信,将此事告知了黎子苓。二人第二天早早起床退房,租了马车往西城门处而去。果然如苏绿漪信上所言,罪臣家眷路过西城门时,突然袭击城门查验身份的官兵,有人借机想跑,守城官兵去追,城门处乱做一团。
洛瑶雪探头来看,黎子苓顺势拉着她的手腕将人抱下了马车,搂着她的肩膀急匆匆地往城外走。洛瑶雪第一反应就是躲,陌生男子的触碰让她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黎子苓压下她的动作,低声道:“不想被注意到就别乱动!”
此时城门处所有官兵的注意力都被白色囚服的逃犯吸引去了,确实再没人管他们这些衣着普通的过路百姓。洛瑶雪强忍不适,随着他的脚步低着头快步前行,一直到脱离了官兵的视线才松了口气。
毕竟她现在是没有户籍路引的黑户,当真是经不得盘查。
黎子苓松了手,洛瑶雪立即退后一步道:“我知公子好意,但男女授受不亲,以后这种情况,还需告知一声,莫要这般可好?”
“嗤。”黎子苓嗤笑:“若不是你反应慢动作慢耽误事儿,你当我愿意搂你那一身的骨头?没得咯的人生疼。”
“.......”这人恁的毒舌?
洛瑶雪被说的恼羞成怒,忍不住瞪他道:“不愿意最好!”
这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洛瑶雪堵着一口气,即使再累都不喊休息。等到了十里坡时,已是临近中午,火辣辣的日头挂在天上,照得人头晕。洛瑶雪香汗淋,双腿就宛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竹林外,身着男式长袍的苏绿漪正在林外等候,远远地瞧见他们二人便迎了上去。
“你们步行来的?!”
苏绿漪皱眉,瞧着洛瑶雪小脸被晒得通红,心疼极了。瞧了一眼老神在在的黎子苓,本想责怪两句,但想起现在有求于他,只能将责怪的话咽了下去,笑着道:“辛苦黎师兄了,这大热天儿的我备了冰水,您快休息一下。”
说完便拉着洛瑶雪到了背阴处,拿过侍从手中的折扇为她扇风,递了一碗温开水过来,水中还掺了些许蜂蜜。
洛瑶雪只抿了一口,眼眶便红了,拉着苏绿漪道:“还是姐姐疼我。”
十余日不见,苏绿漪清丽的面上多了几分肃杀之气,眉宇间虽疲倦眸光却明亮至极。
洛瑶雪这些日子虽未出门,却也能猜到朝中发生了什么。她以自己性命为代价走的这步棋,苏绿漪没有辜负。
苏绿漪叹气道:“那黎子苓性子就那样,姐姐知道委屈你了。”
苏绿漪的私卫守在附近放哨,洛瑶雪与苏绿漪并肩坐在树下。喝完蜂蜜水,洛瑶雪平复了心情,瞧了一眼远处负手而立的青年道:“其实黎公子就是性子冷了些,其他还好,是个正人君子。”
“如此我就放心了。”苏绿漪说着将怀中的户籍和身份证明以及路引递了过来,洛瑶雪低头看了看,“白芨”二字映入眼帘。
“这是我给你造的新身份,你且好好收着。此去岭南路途遥远,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嗯,我知道。还有,这个名字我亦喜欢。”
“那便好。”苏绿漪犹豫着开口:“自打你走后,镜心便将秋月的证词递给了陛下,德妃被问罪,她为求自保咬出了贤妃娘娘。你中的落子香,是贤妃所为,贤妃背后则是......”
“贵妃成氏在顺水推舟。”洛瑶雪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才要死。不然,陛下不会动她们的。”
后宫能有这个能力的屈指可数,李晟岂会不知?他之所以处置林昭媛而不往下查,不过是不想罢了。
苏绿漪问:“你是知道了德妃在你初孕时下了马齿笕,才挑中了她来?”
洛瑶雪愣了一下:“这我倒不知。”
当初之所以选择诬陷德妃,不过是三妃就她就跳的多,沉不住气而已。
“我只知道,只要我死了,她们一个都跑不了。”
苏绿漪眼神复杂:“妹妹,自你坠崖,陛下不眠不休的在崖下寻了数日,看到你留的衣服和血迹,疯了一样......”
“姐姐别说了!”洛瑶雪打断她,垂眸道:“他如何,我不想知道。以后也再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淡淡地道:“以后世上再无洛瑶雪此人,你也当我死了吧。”
沉默半晌,苏绿漪起身说:“有一件事,我需说于你听。你误会陛下了。其实,他并非没有给小皇子取名。”
从袖口中掏出一页上好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十个名字。其中两个用红笔圈了起来,一个是李泽茗,一个是李萱。
泽茗,取义恩泽万物,祥瑞善良,芝兰儒雅。
洛瑶雪鼻头泛酸,雾气遮挡了视线。
“瑶雪妹妹,陛下从来都没有忘记。他一心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你不知,在你有孕的那日,他面上虽不显,却逢人便要提上一句:朕要做父亲了。强忍着翘起的嘴角,等着听到的人道一声贺喜。”
“他爱极了你,也在为你们的将来努力。你不该就这么离开的,若是你愿意,我可以....”
“姐姐!”洛瑶雪打断,仰起头,用指尖轻轻抿掉了眼角的泪珠:“说这些现在还有意义吗?”
伸出手,双手捏住宣纸的两侧,纤长的玉指微微用力,一点点将宣纸撕开,折叠,再撕开,直到成为碎片,她抬手,将其扔到空中。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苏绿漪不语,看着漫天飘落的碎片,自嘲一笑,半晌道:“我视之为珍宝的,你却弃如弊履。”
慢慢沉下脸,苏绿漪转过身道:“既然走了,就莫要再回来。我会好好爱他,直到他彻底忘记你。”
说罢翻身上马,带着仆从绝尘而去。
直到苏绿漪消失在远处,洛瑶雪才蹲下身,开始一片片的捡着地上的宣纸碎片。
黎子苓在不远处瞧着,看着风儿将碎片慢慢吹散,吹远,少女跟随风的脚步,从日中捡到日西,身子摇了几摇,最后搂着膝盖蹲在夕阳里埋首嚎啕大哭。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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