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现在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半天在开放区看他要管理的几个病人,半天在封闭区看唯一的病人。等工作时间结束以后,他就回到自己的个人宿舍,打电话给他的姐姐,紧接着,就是他自己个人的完全自由时间。
也许是看他过得太过舒心了,在他要进蓝斯遇的病房的时候,罗泽喊住了他。
“怎么了?”席慕停下了脚步。
罗泽讲给他一本厚厚的书。“蓝斯遇的主治医师叫我交给你一本书,让你有空的时候就给他念念书,塑造一下他的人格。”
席慕扫了一下罗泽拿着的书,不是很赞同他的选择。“我觉得吧,要塑造智慧深沉的人格可以给他读纯粹理性批判,要塑造浪漫主义的新现实人格有高尔基,实在不行,读读茶花女什么的也很不错,总而言之,我不想对着一个少年读童话故事大全。”
罗泽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手上的书塞到了席慕的怀里,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说道:“给我读。”
席慕:“哦。”
他真是一个容易折腰的大学生。
打开蓝斯遇病房的门真的十分麻烦,有人拿着磁带卡,有人拿着钥匙,他们一起开门,才把门敞开。
门打开的响声显然惊扰到了门内的人,蓝斯遇抬起了头。
蓝斯遇的手脚都有铁链,死死地将他控制住。自从他上次自杀未遂以后,医生们连他一个人待在病房内都不安心。
蓝斯遇见来人是席慕,立刻眨了一下眼睛。
席慕对上他眼睛的一瞬间,不由得开始思考。
人是如何成为自己?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变态为何会是变态?
是基因的组合,还是环境的影响,亦或是神的天外来感。
神说,这个世界太无聊了,来点疯狂的人吧。
于是,他们诞生。
“咳咳。”席慕咳嗽一声,拿出了抱在怀里的那本童话书。
蓝斯遇歪着脑袋看他。
前面说了,这个少年太瘦了,他做起可爱的动作一点都不可爱,还有点可怖。
蓝斯遇知道这件事情。
席慕不为所动,他一边走进来,一边翻开了目录。“他们叫我来跟你讲点童话故事。”席慕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要求。“你有什么想听的吗?啊,你知道什么叫做童话故事吗”
蓝斯遇听到了他的问题,很想笑,但是他的嘴角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没有感情的人偶一样。“我知道。”
“你有想要听的故事吗?”席慕露出了微笑。
蓝斯遇在脑海里面搜刮了一下自己知道的童话故事,然后告诉他,“小红帽。”
“好啊。”席慕很开朗。
小红帽的故事,大家几乎都听过,席慕念着文字,在读到小红帽开心地在森林里的时候,他还故意用了那种专门给小朋友说故事时候的声调。
蓝斯遇琥珀色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他。
“大灰狼把外婆一口吞下了。”席慕念道。
蓝斯遇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席慕皱眉,他继续念下去,“伪装成外婆的大灰狼掀开了被子,从床上蹦起来,然后一口吞下了小红帽。”
蓝斯遇:“呵呵。”他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席慕:“……”
蓝斯遇还在等着下面的故事。
“猎人出现,趁着大灰狼睡着的时候……”
他用剪刀剪开了大灰狼的肚子,发现了被大灰狼吞下去的小红帽和外婆。
小红帽和猎人对视一眼。
就此一眼。
他们便明白了彼此就是合谋的关系。
小红帽从外面搬来了石头,填满了大灰狼的肚子。
都是血肉的肚子,填满了肮脏的、沉重的、致人于死命的石头。
因为干枯的石头,猎人醒来以后觉得口渴,就去井边打水。
小红帽从它的背后出现,推了一把。
大灰狼就滚进了井里。
席慕说完,抬起头,看见蓝斯遇的眼睛闪闪亮亮。
罗泽是这么对他说的,不要以为最危险的人格被摘除了,最无害的人格被推上来了,就掉以轻心。那是蓝斯遇,拥有最复杂病症的病人,在他还没有得病的时候,他的心灵早就扭曲。
“很有趣。”蓝斯遇对于这个故事的反馈是这样的,他说得天真无邪,好像是一个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小学生一样。
“是吗?”席慕还能保持冷静,“你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吗?”
蓝斯遇用手托着脸颊,然后双手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这是小红帽的故事吧,我是听说过的。”
席慕将童话故事书合上,问他:“你还有想要听的吗?”
蓝斯遇认真地想了想,“我记得还有一个故事,叫做……蓝胡子。”
这一个故事,席慕也知道,简直就是血腥童话的代表,不论后人修改了多少个版本,都无法抹去那一些变态扭曲的情节。这一次他长了心眼,拿起他那本童话书,随意地翻了一下,然后他用可惜的语气告诉蓝斯遇。“不好意思,这里没有蓝胡子的故事。”
“嗯……”蓝斯遇又开始说话磕磕绊绊,“那给我讲吧,杜松子树下的故事。”
席慕皱眉,“那是什么?”这一次他不是装的,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医生没有听说过吗?”蓝斯遇无悲无喜地问他。
席慕笑着推了推眼镜,“这一家医院叫做,杜松子树下精神疗养院。”
蓝斯遇眨了一下眼睛。
席慕问他:“你要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吗?”
此时此刻的席慕,还是抱着跟蓝斯遇打好关系,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蓝斯遇张开嘴巴,试图发声。
席慕说:“你可以慢慢讲。”
“很久很久以前。”蓝斯遇说。
席慕笑了。
蓝斯遇立马停住说话,不解地看着席慕。
席慕摆手,“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么多的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呢”
蓝斯遇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大约在两千年前吧,有有一个富翁,他有一位年轻且貌美的妻子,他们之间非常恩爱,但是却没有孩子。喜欢小孩的妻子日夜祈祷,希望她可以生下一个孩子。他们的家前,长了一颗杜松子树。妻子有一次站在树下削苹果,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红色的血落在白色的雪地上。”
席慕发现,蓝斯遇说话不结巴也不犹豫了。
“妻子说,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他要白得就像是雪,红得就像是血。”
蓝斯遇张开嘴巴,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妻子突然生病了,在她病到第九个月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小孩,如她所愿,如雪如血。”
妻子死了,起初,男人哭得很痛苦,后来,他哭得渐渐少了,最后,他终于停止了哭泣,然后娶了一个新的妻子。
新的妻子讨厌小男孩,只喜欢自己的女儿。
终于,新的妻子杀了小男孩。
她把小男孩切成了一块一块,做成了一道菜,骨头拿去煲汤,然后分食给自己的丈夫。
丈夫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肉,全部都吞了下去,还把骨头也吸吮干净,将骨头扔进了垃圾桶里。
知道一切的小女孩,哭着将哥哥的骨头用手绢抱起来,然后埋在了门口的杜松子树下。
埋了骨头的树,生出了一只小鸟。
小鸟飞上了天空,歌唱着。
“我的母亲她宰了我,
我的父亲他吃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啊,
她拣起我所有的骨头,
包在一条绸手巾里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克威,克威,我变成只
多么美丽的小鸟啦!”
很久没有一下子说那么长的话,蓝斯遇的喉咙生疼,声音沙哑,他就像是将死之人一样,发出了最后的呐喊,“我变成只多么美丽的小鸟啦!”
席慕盯着他,感觉到嘴唇干燥,忍不住舔了一下下唇。
蓝斯遇看着他伸出了舌头,身体朝他靠近了一点点。
距离的拉近太过微小,席慕并没有发现。“这个故事的发展……”他艰难地开口,“有点不太符合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尾。”
蓝斯遇还在盯着他的嘴唇,“好像是有后续的。”
“是什么?”席慕好奇。“是那种传统的幸福快乐的结局吗?”这个故事要怎么得到幸福快乐的结局,真是见鬼了!
“我忘记了。”蓝斯遇回答得理所当然。
席慕又舔了舔嘴唇。
“你嘴唇很干吗?”蓝斯遇对他本人感到好奇。
席慕总不能说自己被一个童话故事给吓坏了吧。
蓝斯遇凑过去,提建议,“要我帮你舔吗?”
席慕终于成功被他吓到了,他整个人往后倾倒,差点带着椅子摔了下去。
要不是蓝斯遇的眼神太过单纯,他都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故意在耍流氓,毕竟康复院里面,多的是这样的变态。
蓝斯遇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慌张,继续说:“小动物之间都是会互相帮忙的。”
席慕没有想到自己除了被医院派来塑造他的童真以外,还要教育这个少年基本的人类社会的基础知识。“但是我们都是人,不是什么小动物。尤其我还是一个成年人,生于相对保守的东方,舔舐嘴唇这种事情不是一般关系的人可以做的。”席慕爬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身体靠近蓝斯遇的时候,蓝斯遇一句话脱口而出。
“But you're my doctor.”
席慕一愣。
他为什么突然说英语?
“これは一種の親密な関係だ。”
席慕愣愣地看着他。
“Bien que tu ne le penses pas.”
“жалетьужепоздно .”
席慕跟蓝斯遇大眼瞪小眼。
“怎么了?”蓝斯遇看着半天没有说话的席慕。
席慕问他:“你猜我听懂了哪一句话?”
“我说的是人话,医生应该都会听得懂。”蓝斯遇对他寄予厚望。
“咳。”席慕咳嗽一声,然后看着手里的书,“不如还是来聊童话故事吧,杜松子树下的故事是吧?我回去以后会上网查了下,等我看完了结尾以后,我会来告诉你的。”
“嗯。”
席慕重新摆好凳子,坐在蓝斯遇的面前,好奇地望了他几眼。
“怎么了?”蓝斯遇问他。
席慕直接问了:“你会那么多国的语言,你之前都住在哪里?”
“不应该问我住在哪里”对于这一位蓝斯遇而言,他一直都在这一家医院里面,“你应该问我,蓝斯遇住在哪里。”
席慕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句话,“你就是蓝斯遇。”
蓝斯遇也给了同样的回答,“都可以,无所谓。”
席慕跟他执拗上了,他双手搬着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
这个男人的胜负欲一起来,就忘记了医院的护士警告过他,千万要跟蓝斯遇保持距离。
蓝斯遇的眼珠子转到一边,看着他靠近自己。
席慕应该是放心的,因为蓝斯遇坐在床上,手腕被两根铁链拴着,他的行动范围有限,绝对碰不到席慕。
“那你说说。”席慕抬了抬下巴,“如果你不叫蓝斯遇,那你该叫什么?小怪物可不算,那是昵称。我的昵称还是帅哥呢,但是一般人我不会让他叫。”
“我的昵称,你可以叫。”蓝斯遇不介意,“因为我很喜欢你。”
一听到这句话,席慕就胃疼。
蓝斯遇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席慕迟早会下地狱的。
席慕对下地狱可没有丝毫的兴趣。
“我们扯回话题。”席慕说道。
蓝斯遇点头。
席慕重复自己的问题,“好的,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就问了,蓝斯遇之前都住在哪里呢?”
蓝斯遇瞪圆了眼睛看他,眼中又惊又喜,“你对蓝斯遇好奇吗?”
席慕想起了那一本厚厚的报告书,老实说:“不会有人不好奇的。”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少年才会变成今时今日千疮百孔的模样。
灵魂破破烂烂,无论如何都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
“蓝斯遇去过很多地方。”他摸着嘴唇,开始思考。
他继承了蓝斯遇的大部分的记忆,所以知道他的经历。
“中国。”
席慕吐槽:“真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呢。”
“英国。”
席慕算了一下距离。
蓝斯遇继续说道:“俄罗斯、法国、美国、日本和越南,之后又回到了英国。”
“旅游吗?”席慕笑了。
蓝斯遇摇头。
“那么你是去工作吗?”
蓝斯遇点头。
“是什么样的工作?”
蓝斯遇抿嘴笑。
席慕觉得他的笑容很奇怪。
蓝斯遇朝他示意,让他靠过来。
席慕怕,“他们说,你曾经咬下过一个护士的耳朵。”
“我不会咬你。”蓝斯遇做保证。
席慕才不会盲目相信他呢。
蓝斯遇的表情有些失落。
席慕看到他的模样,只好算着距离,靠近了一点点。
“哗啦。”铁链被拉扯,声音响起。
席慕吓了一跳。
蓝斯遇的脑袋伸到了他的旁边,对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杀人。”
席慕抬眼看他,瞳孔动都没有动。
蓝斯遇依旧用木偶一样的脸对着他,“蓝斯遇去杀人。”
密闭的空间里,温度突然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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