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九章

    可守住了天下又如何?

    她已经不在了,她恨毒了他。

    桃园,他的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境结束的地方。

    李桓闭了闭眼,久久没有说话,静静躺在床榻上。

    李桓只说了一句桃园,便没再往下说,饶是如此,郑慎也能想象出李桓想与他说什么。

    十年了,李桓从不许旁人提皇太女,更不许旁人提关于皇太女的任何事,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说起皇太女。

    说起那个极度信任李桓,甚至会把印绶兵权交给他,却被他害死在桃园的可怜少女。

    如果你的爱,是杀死她,杀死她全家,那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郑慎道:“陛下若是想粲粲了,便将桃园修缮了吧。”

    李桓的爱,是破坏,是掠夺。

    皇太女死后,李桓毁去了她所有喜欢的东西,包括她最爱的桃园。

    李桓垂眸,良久才道:“好。”

    殿内的云逸撇了撇嘴。

    桃园有甚么好的?最是奢靡浪费的地方——桃园里从来不点宫灯,只用夜明珠悬挂在廊下,单从这一点,便能想象出皇太女在世时那里是个什么模样。

    十年前宫变之时,桃园遭到破坏,李桓下令将桃园封存,擅入者死。

    如今皇太女都死了十年了,修缮桃园又有何用?

    修的再好,那个飞扬跋扈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毫无意义。

    还不如怜取眼前人。

    顾美人就很好,生的好,性子好,又懂医术,还不居功自傲,比那个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自己挥霍享受的皇太女不知好了多少倍。

    陛下多半是被人下了降头,放着顾美人不爱,天天活在皇太女的阴影里出不来。

    云逸道:“陛下,顾美人解了陛下身上的毒,不知陛下如何赏她?”

    听到顾安歌的名字,郑慎想起自己想让她殉葬的事情,面上有些不自在,低头饮茶,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李桓淡淡道:“此事你自去处理,无需问孤。”

    云逸笑道:“属下自作主张,将她兄长放了出来。”

    想起那日顾安廷抱着必死态度破口大骂李桓的事情,云逸便一阵心虚。

    莫说李桓了,他听了都恨不得拔刀将顾安廷捅个对穿,更别提李桓这个喜怒不定又阴鸷的主儿了。

    云逸没敢提顾安廷的名字,道:“顾美人不放心兄长,想向陛下求个恩典,出宫见一见兄长。”

    郑慎冷笑,道:“她不过一个美人,有甚么资格出皇城?”

    云逸道:“美人也有美人的出宫法子。”

    “她自进宫便在辞镜宫生活,外面的宫人不曾见过她,寻几个有眼色的人,护着她出宫也就是了。”

    李桓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云逸瞧着李桓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孤零零在宫里没个亲人,挺可怜的。”

    李桓很喜欢十五这个数字,以往他求李桓的事情,李桓若是不同意,他带上十五,李桓便很少再驳他的话。

    云逸希望今日也是如此。

    李桓消瘦,五官嶙峋凌厉,纵是大病初愈,气质也阴沉得吓人,浑身像是在冒着冰冷。

    不知道是不是云逸的错觉,听到十五的时候,李桓阴郁的气质似乎柔和一分,云逸有些意外,再去瞧,李桓还是往日的冰冷模样,薄唇惜字如金:“善。”

    云逸笑道:“属下这便让顾美人来谢恩。”

    李桓冷冷道:“不用。”

    云逸从善如流道:“那便等她回来再谢恩。”

    李桓懒得再开口,云逸抱拳退下,去找顾安歌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顾安歌没有想到李桓能答应的这般痛快,便问了云逸原因。

    云逸道:“许是因为美人十五岁吧,陛下最喜欢十五这个数字了。”

    十五?

    她倒不知道李桓喜欢十五,只知道李桓不学无术,喜欢喝酒唱小曲。

    然而重活一世,她才知道李桓的纨绔全是假的。

    李桓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一个人,不喜美色,极少不饮酒,更不喜欢唱小曲,他在她面前表现的喜欢,没有一样是真的。

    他们朝夕相伴十年,李桓也骗了她十年。

    而今,是她开始骗他了。

    顾安歌自嘲一笑,云逸点了几个亲兵,安排她出宫的事情。

    为首的是那夜给李桓喂汤药的,名叫阿奇。

    云逸拍了拍阿奇的肩膀,嘱托了几句。

    顾安歌谢过云逸,换了装束。

    云逸跟颜道卿打了招呼,让他在皇城多留一会儿,顾安歌扮做他的随从出宫。

    顾安歌换完衣服出来,殿外的卫士开始换岗,脚步声整齐划一,画眉鸟在廊下拍打着翅膀,咕咕地叫着,顾安歌看了一眼,问阿奇道:“这鸟有些年头了,怎不换一对?”

    阿奇挠了挠头,道:“陛下不让换。”

    没有了性命之忧后,蕊珠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道:“听讲,十年前皇城里的画眉鸟极多,还会随着桃园传来的小曲儿起舞,成群结队,别提有多好看了。”

    可惜她入宫晚,没见过那场景,只瞧见紫宸殿廊下有着一对极老的画眉鸟,羽毛落了大半,模样丑,声音也不悦耳。

    偏李桓喜欢,让内侍们精心伺候着。

    画眉鸟胆小,听到盔甲相撞的声音,便在廊下扑腾扑腾乱飞。

    云逸听到画眉鸟在扑腾,对卫士们道:“小点声,这鸟要是掉了一根羽毛,我打你们八十军棍。”

    卫士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顾安歌看了一眼画眉鸟,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大夏国风尚武,官员们上朝从来是骑马,只有老弱病残才会乘轿出行。

    顾安歌是扮做颜道卿随从出宫的,不好被人看到脸,阿奇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辆马车,一路出了皇城。

    京都东贵西富南贫贱,北城是皇族一家子,顾家虽久没有族人不入仕,但家大业大,银钱颇丰,又有老宅在京都,顾安廷带着妹妹来到京都后,便在老宅居住。

    顾家老宅在城东。

    马车上,蕊珠叽叽喳喳说着话,顾安歌听着,时不时插两嘴,心里盘算着见了顾安廷后如何说话。

    蕊珠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阿奇的声音:“哪里来的旧鬼?还不快让开!”

    紧接着骏马嘶鸣,顾安歌只觉得眼前一花,轿顶压了下来,与蕊珠红泥倒在一团。

    蕊珠尖叫着:“怎么回事?”

    骏马的声音慢慢平复,马车不再东摇西晃,片刻后,阿奇的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是个酒鬼。”

    “什么酒鬼?”

    轿帘突然被拉起,少年的脸是醉酒后的红:“小爷清醒着呢。”

    顾安歌微挑眉。

    哟,这人的眼睛可真亮。

    她活了两世,见过许多眼睛,有沉溺财色后的急功近利,也有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眼睛一旦迷茫混沌,再好看的皮囊也拯救不了。

    面前的少年郎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几分酒气,面上也是绯红一片,可那双眼睛却分外澄澈明亮,像是被秋水洗过的星辰。

    顾安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澄明的眸子也瞧着她。

    街道上烛火昏黄,少年的眼睛弯了弯,嘴角微翘,说出的轻浮话与他干净的眸子一点也不相符:“这是谁家的小女郎?这般看着我,莫不是...”

    少年语气暧昧:“...喜欢了我?”

    顾安歌眼皮跳了跳。

    她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调戏。

    李桓浪荡虽浪荡了点,可不曾说过这般的话,只是笑着用桃花眼直勾勾地瞧着她,从未在言语上轻薄过她。

    这个少年郎委实胆大,冲撞了旁人的车架不说,还敢大刺刺掀人轿帘,说着轻薄话,而一旁的阿奇,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毕竟他拎着少年的衣领,少年的生死全在他的一指间,正常人遇到这副架势,再多的酒意也该醒了,然后忙不迭磕头认错,哪会像这个人一样,不管不顾上来掀轿帘。

    阿奇面上一冷,一个扫堂腿让少年跌了个狗啃泥,带着薄甲的拳,狠狠砸向倒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虽然喝醉了酒,但动作却颇为灵活,往旁边一滚,阿奇的拳落在地上,将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顾安歌眸光微转。

    能贴身在李桓身边陪侍的,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能躲过他们攻击的人,皇城之外可不多。

    顾安歌将轿帘撩开一个小缝,瞧着与阿奇缠斗的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云锦缎子,腰间挂着的荷包绣工精致,佩戴着的玉佩通体碧绿,泛着水光。

    看这打扮,当是京都的某位世家公子,可世家公子们出行多是前呼后拥,根本不会一个人上街。

    顾安歌看了一会儿,生出几分惜才之心,可惜她现在的身份是李桓的宫妃,在街上被人调戏是打李桓的脸,再怎么惜才也只能表示打得好。

    少年在与阿奇缠斗间,抬头瞧见撩着轿帘的顾安歌,笑出了一口大白牙,道:“女郎,还不快叫你的随从住手?若伤了我,怕是你夜里心疼的要哭鼻子。”

    顾安歌:“......”

    好的,这下她是真的觉得阿奇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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