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峰灵鹫宫,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只在上位设了一张美人榻。
四周帘幕俱都高高卷起,引得满山云雾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裹着殿中层层垂下的柔白纱幔,被山风吹拂得不停变幻着模样。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童姥斜倚榻上,扬手饮尽手中坛酒,未及吞咽的琥珀色酒液自嘴角缓缓溢出,沿着一段欺霜赛雪的脖颈流入胸前,浸润得一袭红衣更是明艳。
她自六岁入门起便习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数十年来从无一日停歇,纵然年华已如流水般逝去,容颜却依旧明艳娇美,始终停留在最美好的少女时光,那时她还不是童姥,是巫行云。
只是……再高明的功夫,也只能驻颜,却无法驻心。
她甩手将空酒坛扔向身后,听到酒坛撞碎在悬崖上乃至碎片一路滚跌入深渊的细微声响,方伸手自榻旁又取过一坛酒,挥掌拍碎封泥,再度举坛豪饮起来。
自从知道沧海无法复活之后,她唯一的乐趣便只剩饮酒了。以她的功力自然是能千杯不醉的,然而她却丝毫不想清醒。
唯有在酩酊大醉中她才能忘却一切。
忘记自己才是害死沧海的罪魁祸首……之一,忘记这数十年来天南海北的奔波,只为寻觅那虚无缥缈的还魂之术,也忘记那些离散的日子。
醉意朦胧间,她仿佛看见沧海拂开重重纱幕,缓缓自殿外走进来,浅笑盈盈,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含笑开口同她说道:“大师姐呀,你怎么又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喝酒呀,教师兄知道了又要板起面孔讲你不通修身之道啦。”
童姥冷哼一声,一句“他凭什么管我”便要脱口而出,心头蓦地寒光一闪,挥袖朝前击去。
看似轻飘飘毫不着力的一掌,击在来人身上却如千钧巨石飞落一般,浑身气血翻腾,五脏六腑再也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眼前幻象既破,童姥哪里还不知道方才是着了人的道儿,她坐起身来,冷冷看向堂下正大口吐血之人:“好大的胆子!果然同……她一模一样。”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满是厌恶之意。
这里的“她”指的自然不是李沧海,而是李秋水。
当年刚上山时李沧海还只是一个孩童,待长成之时,竟与李秋水生得一般无二,只在唇边多了一粒小小黑痣。
这一母同胞的姐妹俩性情却是大相径庭,李秋水喜华服喜美物喜争强好胜,处处要压人一头方才顺意;李沧海却天性恬淡平和,处处为人着想,唯爱莳花种草,调弄虫鱼。
因此自逍遥子以下,无一人不喜爱她。便连童姥这等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之人,见到李沧海也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其余两人更不用说了。
谁能想到杀身之祸竟也是由此而起。
李沧海先天心脉颇有不足,乃是自胎里带来的弱症,一受刺激便容易惊厥,乃至口唇青白,呼吸细微至无。便是逍遥子医术通神,也只能缓缓调养,以图后效。
故此虽然逍遥派武功通神,她也只能拣些平和中正一路的功夫修习,为此昔年他们师兄妹三人不知闯了多少门派的藏经楼,将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汇在一处,去芜存菁,教习给沧海,又取了个“琅嬛福地”的名字。
即便如此,李沧海所习武学仍是以强身健体为主,并不长于与人争斗,彼时他们自觉武功冠绝天下,自当能护得小师妹一生顺遂平安,也不甚在意此事。当时逍遥子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没有制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他们只当是师父不关注此等小事,现在想来或许只是早已看透结局的悲悯。
童姥性烈如火行事狠绝,无崖子自诩完人目无余子,李秋水执念深重下手无悔,性格各走极端的三个人凑在一起,迟早是决裂的局面。李沧海在时犹如磁石,尚能将他们三人聚在一起,然而当李沧海本人就是争执源头的时候,分崩离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这其中还牵扯到了李沧海的一条性命。
无崖子对李沧海的那点妄念,童姥比任何人发现得都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看向李沧海的目光一次比一次深沉,其中蕴含的意味越来越危险——这时他和李秋水定情已经将近五年了。
逍遥派中人素来视礼教为尘土,但这不代表童姥能够容忍无崖子对李沧海的觊觎,尤其是这种……突然发现自己原本拥有的只能算是赝品之后,突然发现原本拥有的并不能让自己满意,转而打算将“正品”收入囊中。
理所当然的,她去找无崖子对质,无崖子自然是不肯认账的,反而一口咬定是她对李沧海心怀不轨,俩人当即大打出手。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童姥愕然发现,无崖子除了原本修习的北冥神功之外,竟还从李秋水处学得了小无相功,两相叠加之下,她竟已经不是他对手。且无崖子出手极为狠辣,招招俱是奔着要害而去,俱是欲置她于死地的打法。
童姥被无崖子逼得招招败退,一招受制,落于下风,眼见正在紧要关头,她已横了心要拖无崖子同归于尽,李沧海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挡在她身前,她与无崖子终究还不能做到收发随意,只能眼睁睁见着两股气劲前后夹击在李沧海心口之上,便是逍遥子接他们两人这一击只怕也是不易,何况李沧海秉质脆弱,功力又粗浅,当场气绝身亡,竟是连半个字都来不及留下。
即便随后赶到的逍遥子纵然学究天人,终究不是神仙,救不回已逝之人,只得将李沧海尚余一丝生机的身体放入当年从长春谷带出的万年寒玉中暂存,以冀万一。逍遥子当时亦曾告知这两人,以他所学所知,世间并无死而复生之事,然而天地浩渺广阔,他亦不能判定是否绝无例外。
自此童姥离开山门,历遍四海八荒,苦苦寻访那虚无缥缈万中无一的生机,这么多年来,也只差碧落黄泉无处可入了。
纵然在寻访过程中顺手收服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海外势力,也不过是视作奴仆随意驱使,并不怎样放在心上。谁知竟是机缘凑巧,藉由这群人企图并吞无量剑派为契机,竟被她发现段正淳身上存着双魂一体这等奇事,足证多年来她所求魂魄一事,并非绝无可能。
此后……便是各种布局谋划了。
她多年前曾到摆夷族圣地长春谷中,强索了族中秘术以备不时之需,此时既然知道那罕见的双魂一体由摆夷秘术中的魂蛊而起,自然也当以此为主,又融入了这些年来所收集的其他方略,总算是有一试之力了。
然而这招魂之术一旦开启,在七日之内她便不能离开半步,非得有内力同源之人在旁守着,随时协助方可。这么多年来她一心扑在招魂一事上,从未考虑过收徒之事,灵鹫宫众女得她指点的皆是当年收集而来的别派武学,忠心虽可嘉,却也一样派不上用场。
谁知无崖子竟教出了一个好徒弟,不但天资根骨均极符合需求,让她几次试探下来颇为满意,更难得的是此人又有着致命短处好拿捏,不惜叛出师门也要保住那缕异世孤魂。
童姥将那招魂移魂之术所需武功尽数传授于他,又许他跟在身边揣摩观察,又许他在一旁相助行事以熟练技艺,更许诺他若是李沧海招魂成功,自会为他寻觅合适身体给那孤魂……如此种种,方有此人允诺回山盗取李沧海身体并运上灵鹫宫一事。
然而她虽已殚精竭虑尽了人事,奈何天命却始终不在她这一边,又或者是生死要事终由天定,不许人间稍稍染指。
明明万事顺利做足了一切准备,谁知事到临头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事,不但无法成事,竟是连原本封存的那一点生机也跟着渐渐逝去,眼见着李沧海的身体亦渐渐灰败下去,转瞬便要化作美人枯骨,万般皆空。
童姥情急之下令丁二出手移魂,彼时心中只念着,纵然魂魄不在,至少要保住李沧海的身体。
而后发生的一切就只能说是天意了……至少李沧海的身体是保住了没错……
现今童姥每每瞧见那人在宫中行动,心情都极为复杂。
明知物是人非,那具身体里已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又忍不住在她身上寻找相似的影子,偏偏行动举止又总有些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模样,一个恍惚间仿佛便看到了旧人,下一个瞬间便醒悟过来并非如此,这其中五味陈杂的滋味真是只有自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唯在醉乡之中方能解忧忘愁。
只是……纵然如此,天山童姥也并非什么人都能欺上门来的……
童姥目光冰冷,扫过下方李青萝的脸,这张面容原本便与李沧海有八分相似,刻意修饰了一番之后,殿中云雾缭绕,童姥又心情激荡,一瞬之间看错也在所难免,不过……
“谁命你前来的?”
这小丫头论心机行事比她娘亲差了十万八千里,几乎是扫一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的,要说她有这等胆色自行前来算计自己,童姥自然是不信的,然而身为逍遥派中人,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指使得了她?
李青萝此前受童姥一击,伤得不轻,此刻五脏六腑还剧痛不已,连呼吸都伴随着胸口仿佛被锯子来回拉扯一般的剧痛,自然是没法说出半个字的。
童姥也不急着要她回答,只缓缓起身在殿中踱着步。
她功力高绝,落地自然是无声,李青萝却只觉得四周氛围越发凝重,平静中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几乎凝成实质一般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袭来,压得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就连想要申辩并非有人指使都不能够。深悔此前不该不听余小萌相劝,觉得自己既然能以“摄心术”去了余小萌心病,对童姥自然也可如法炮制。
殊不知那“摄心术”在功力相去甚远的情形下是极难奏效的,她能让童姥有一瞬间的恍惚,已经是天时地利配合的结果了。
此刻不但不曾去了童姥心病,反而给自己添了嫌疑,李青萝心中实是又急又怕,然而眼见童姥已然站定转过身来,显见要对自己做出处置了,到底还是急得挤出了一个字……
“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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