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在门卫的注目礼下驶进了郊外山顶的豪宅。
周悦从车库回到家中,周家的主母就坐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刘明丽身世普通,在还没有被周荣明媒正娶之前,她只是周氏的一名小职员,靠着做周荣的秘密情人满足自己那颗虚荣心。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她就按照周荣的吩咐,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断绝了联系,包括她自己的那些穷亲戚,成为了媒体包装中的“海归高知贤内助”。
“妈,叫我回来什么事?”周悦把外套脱下递给家里的保姆。
“孙嫂,你先下去。”
“好的夫人。”
家里的保姆是刘明丽住进来后新挑的,姓孙。
“周悦,你过来。”刘明丽头也不回道。
“妈,怎么了?”周悦换上拖鞋,走近了些。
“你自己看看。”刘明丽把手里的平板扔到一旁的沙发垫子上。
周悦拾起了那块平板,上面显示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坐在挡风玻璃后的驾驶座上的男生正侧过头,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生整理她的头发,两人的姿态很是亲昵。
“后面还有呢。”刘明丽冷冷道。
周悦再往后翻,他侧过身去,帮女孩儿系上了安全带,从拍摄角度看,就像两个人亲上了一样。
这是周末的时候,他去接张婷吃饭时候的照片。
再往后翻,场景就变成了餐厅门口,看样子拍照片的人跟着他从校门口一直到了餐厅,然后又跟到了夜店,再然后……照片就变得有一些不堪入目了。
那一天是周末,他们玩得很尽兴。
“刚刚有人把这个发我邮箱里了,上面还写了话。”刘明丽的语气愈发尖锐,“周悦,你不要脸你妈我还要呢!”
周悦皱了皱眉,退出图片最大化模式,看到了刘明丽说的那句话——
【阿姨,请您不要让您的儿子再来骚扰我了。否则,别逼我把照片曝光。】
“这不可能。”周悦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发件人的邮箱,是一串乱码。
“什么叫不可能,人家都已经发到我邮箱里来了,这还有假?”刘明丽面露嘲讽,“还是你觉得这图片是伪造的?看清楚,这上面的车还是我给你买的呢!”
周悦把平板扔回沙发上,不以为然道,“这不可能是她发过来的。”
“你还要给那个女的说话?”刘明丽眼神微厉,“周悦,你可是有妇之夫!”
“只是订婚而已,妈你别说的那么严重嘛,我才多大啊。”周悦反驳。
“你是周氏的继承人,年龄对你来说只是虚指,无论何时,你必须要表现出一个成熟稳重的合格的继承人的样子。更何况等你过了法定年龄,你就要和赵氏的掌上明珠结婚了,这个节骨眼上你给我搞出这样的事情?”刘明丽用指节狠狠敲击着玻璃茶几,“戴着订婚戒指去勾三搭四?亏你想得出来!”
周悦还是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赵家的人又不知道。”
“周悦,我告诉你!你立刻去和这个女的断了!”刘明丽用手指着他的脸,“这件事如果影响到周赵两家之间的合作,我剥了你的皮!”
“不是,妈,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人家做的,这照片是好几天前拍的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是她还能有谁?”刘明丽反问。
“是……”周悦突然想起早些时候少年对他说过的话来,顿时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你以后的人生,只会比今天更挫败,更耻辱,更痛苦。记住,这都是我带给你的。】
想起少年镜片后狭长又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周悦心头微烫。
“等等。”刘明丽敏感地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一些不对,“……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你已经看过这些照片了?”
周悦收拢心中杂乱的想法,叹了口气。
“你老实告诉我,你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刘明丽瞪着他。
男生一屁股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没说话。
“你这个!这个……”刘明丽到底是没有打破自己那么多年不说脏话的良好习惯,“你怎么这么不成器呢?!”
“爸他都跟我说了,玩玩没事,我自己掌握好分寸就行了。”周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和赵一一只是战略联姻,我们各玩各的,有什么关系啊。”
“你要玩,人家赵家的小姑娘玩了吗?”刘明丽反问他,“我警告你,这件事你爸同意,我不同意!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你自己关在房间里随便你怎么弄,但你看看你去外面找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刘明丽喘了口气,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静了些,“现在这个心机女要拿照片要挟我们,说明她还是想要钱,未必会把照片流出去,你去把她摆平,钱不够从我私账里出。”
周悦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阴着张脸,默不作声。
“听到了没?我让你断了!”
刘明丽尖利的声音在周悦耳边炸响,男生抿了抿唇,不情愿道,“知道了。”
大门响起电子锁打开的声音,孙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给走进来的周家家主开门。
“先生,您回来了。”
“嗯。”周荣脱下外套,“饭好了没。”
“就差一个汤上桌了,今天这汤是夫人亲手做的。先生您先坐,我给您和少爷沏一壶茶。”
听见“少爷”两个字,周荣抬起头,“阿悦也在啊。”
“爸。”周悦在周荣面前很拘谨,当即站起来,朝他躬了躬身,行了个礼。
周荣对他点了点头,又朝他身后的女人看了一眼。
刘明丽把平板盖在自己的大腿上,扬起笑容,“老公你回来啦,我正和阿悦说体己话呢。”
“结束了?”周荣径直朝着餐桌走过去。
“当然,我们开饭吧,走,阿悦。”刘明丽站起身,揽着儿子的背,用指甲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一会儿不要说漏嘴了。
周悦都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坐到周荣的右手边。
几人刚落座,保姆就端来了砂锅煲着的汤,刘明丽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
“这虫草花炖老鸭汤我可是熬了一下午,用的都是顶级的冬草、黄芪、党参,鸭肉都炖透了,老公,我给你盛一碗。”
刘明丽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端过来。
“不用了,给阿悦喝吧。”
刘明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把碗递给对面的儿子,“也是,阿悦,你在学校学习那么辛苦,现在又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喝点儿。”
周悦接过碗,做个称职的台阶,“谢谢妈。”
饭桌上的气氛沉默起来,周家的人吃饭都很有涵养,饭桌上连瓷具轻碰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非常细微的咀嚼声。
等周荣放下筷子,坐在他两边的母子俩也依次放下了餐具,一切显得秩序井然。
这样的平静只持续到周荣呷了口茶,开口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前。
“等过几天,阿愉要回家来住。”
刘明丽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用了全力才让自己可以维持轻声细语的嗓音,“怎么了,是在学校附近租的那套公寓不满意吗?要不然我再帮他找一套?刚好赵氏在那里盖的学区房也差不多交付了,比现在这套面积更大,户型也好……”
“有家不住住公寓干什么。”周荣放下杯子,“孙嫂,去把阿愉以前的房间收拾出来。”
“好的,先生。”保姆点了头,便离开了。
“这……老公,是小愉自己的意思?”刘明丽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小愉现在高三了,住得离学校近一点,早上还能多睡一会儿。再说了,这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搬回来?”
“住得远就让司机开车把他送到学校去。都高三了,该好好调养身体,以后阿愉就在家里待着,三餐作息都有保姆照顾。”
周荣说完话,撂下两人,去了书房,他一进去,通常只有到了临近睡觉的时间才会出来。
在这个家里,周荣说一不二,其他人不仅没有斡旋的余地,连抗议的权利都没有。
周荣一走,刘明丽的脸就拉下来了,“那个丧门星回来干什么?”
周悦从听到周愉要回来开始就一直自顾自发着怔,直到被刘明丽的声音吵醒,“是不是你那个事情搞的!”
怎么又扯回来了……周悦一脸疲倦地听着母亲的呵斥,敷衍地应和她。
“我警告你周悦,赶紧把你那些烂摊子收拾干净……不上课就去公司……继承人……乱搞……脸面……赵家……股价……市值……”
刘明丽的话就像和尚念经一样令人昏昏欲睡,又像紧箍咒一样令人大脑刺痛,周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坐在位子上,灵魂却一直在下坠,下坠,下坠……像是落入了一个无底洞里,无依无凭,疲于挣扎。
他突然有点羡慕周愉了。
或许这个不在场的少年才是这里唯一一个明白人,将他们三个留在这个金子做成的瓮钵中故步自封,自己则早早从一潭死水里抽身而出,去追寻另外一番天地了。
讽刺的是,他明明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像个顽童踢翻海滩边上的沙堡一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苦心经营多年才维持住的表面平衡毁于一旦,就像现在这样。
“妈,我出去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是一只企图挣脱蛛网的飞蛾。
“你又要出去?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周悦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将那些令人头疼的聒噪抛之脑后。
他坐进刘明丽为他买的车里。
车是好车,百万豪车。可黑色是他最讨厌的。
他讨厌泯然众人,他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沉湎于被人簇拥、受人追捧,热衷于玩弄人心,流连花丛,就如同酒鬼陶醉于酒精,瘾君子狂热于毒-品。
周悦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五岁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了,从贫民窟到豪门无非是从一个家长里短的泥淖落到另一个纸醉金迷的泥淖里,遇到的人的嘴脸都是同样的丑恶,不同的是过去丑恶的人对他恶语相向,现在丑恶的人对他曲意逢迎。而现在的他,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刘明丽一直对他说人要有上进心,要学会往上爬,多数时候周悦觉得很对,也将之奉为人生信条。可偶尔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比如现在,他会感觉到一种致命的孤独。
周悦打开正副驾驶座中央的扶手盒,抬起左手手臂,把那块没有指针也没有数字的表戴到手腕上。
快到海川中学晚自习放学的时间了。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从周家的车库里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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