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往上, 登上须弥座台基的最顶端。
朱红色的廊柱一根接着一根, 长长的廊道望不见尽头。秋蝉一下子就消失了, 空旷旷的, 寂静无声, 萧迟的心就像这阴天,来前的诸多情绪渐渐就低沉了下来。
他立了片刻, 才沿着廊道慢慢往御书房行去。
仿佛很远, 又觉太近,走半盏茶到了, 萧迟在殿门外停了半晌,才举步入内。
宽敞大殿肃穆安静, 御案一侧的两排隔扇窗大敞,甚是明亮,“迟儿来了?”
皇帝看着有些疲惫, 扔下折子正用手捏鼻梁,不过精神头倒还不错,见到萧迟来很高兴,起身招手让他过去。
萧迟就走了过去。
皇帝伸展了一下手臂, 携儿子到次间的罗汉榻坐下, 父子俩中间就隔了一个小小炕几, 张太监忙指挥人上茶端早点。
小巧精致的白瓷碟子放了七八样,是平时皇帝惯用的例。他并不铺张浪费。不过今日显然他觉得很不足,不待小太监放齐,就催促再添些来, 还特地点了几样要松子酥杏仁佛手和鸳鸯卷。
这些都是萧迟从小爱吃的。
“近日在户部如何了?公务顺不顺?”
茶香袅袅,皇帝给萧迟夹了一块松子酥,边问。
萧迟瞥了眼那小块金黄糕点,不大想吃,塞进嘴里没滋没味的,他很简单“嗯”了一声作答。
“那便好,若有不懂,多问问陈尚书,陈尚书领户部多年,虽年迈但干练。”
“嗯。”
半上午的御书房东稍间,这对天家父子就这么一问一答。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就谈起另一件正事来。
是萧迟的婚事。
“左副都御史郑涛的嫡长女郑氏,年十六,德容兼备,性温恭良;太常寺卿罗信璋的嫡次女罗氏,年十五,贤良温顺,孝心可嘉;还有通议大夫梁汾嫡女梁氏,年十六,品貌上佳,温婉淑德;……”
“你十八了,不小了,正该修身齐家,先前那事不过是恰巧,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萧迟一听这话题,下意识就一阵厌烦。
他今年十八了,才物色正妃谈及婚娶,在皇子里头是很迟的。萧逸十六容妃就给他选中了人,前两年就大婚了。
照理皇帝这么看重萧迟,不应该啊!
这里头说来还有一个典故,萧逸和萧迟年岁差不了多少,前者一提起,皇帝自然就要给萧迟留心,然后风传皇帝看中当时的右都御史孔箜的嫡出独女孔氏。
这孔箜虽只是三品官,但他却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出身。他是山东曲阜孔圣人后裔,素以板正不阿闻名,养出来的女儿最尊礼法谨守女则,简单点说就是活着就是本教科书,思想行为绝不肯越雷池半步。
要裴月明说的话就是学歪了,当然时人并不觉得她歪,反而称赞有加非常佩慕。有传言就说皇帝看中了她,就打算用她不锈钢般的出身和品行去填补三皇子的天生缺憾。
然后这姑娘非常刚烈自尽了。
没留下只字片言,家里对外也只说病故,可这节骨眼谁不知她是宁死也不愿与萧迟这等乱.伦常之子相配。
哪怕萧迟是个皇子。
不提皇帝怎么扫兴,骤不及防遭此侮辱的萧迟当时是何等暴怒,他简直深恶痛绝,从此他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他本来就不想娶妻,后来更厌极了这个话题,谁提也不行。
皇帝也想着过两年不迟,等这事淡了再说。
于是口谕命礼部和十二监准备三皇子大婚诸物以备取用,人选却按下暂不议。
直到今天。
皇帝重提这事,又安慰他,做好准备好好谈话说道理的,谁知他才说第一句,萧迟就点了头:“好。”
轮到皇帝惊讶了,他一诧,反应过来就是高兴,一连说了几个好,招手让张太监赶紧把画像都取过来。
“迟儿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
张太监领着小太监忙不迭忙着解开丝绳,精心描绘的仕女像横七竖八搁了一桌一榻,这活儿其实本该归妃母的,可皇帝都揽在身上并办得十分认真仔细。
这些画显然他都看过了,并反复忖度过姑娘家世品貌,因而十分熟稔,一下子就拣出五幅放在萧迟面前:“父皇觉得这几个不错,你看如何?喜欢不喜欢?”
萧迟抿着唇:“不喜欢。”
“那看看这几张,张辅良!把左边三幅拿过来。”
“父皇!”
萧迟突然出声打断皇帝的动作,皇帝不解看来,他抿了抿唇,说:“我有看好人选了。”
皇帝一愣,随即欣喜:“哦?是谁家闺秀?”
“松江知府裴敬迁独女。”
裴敬迁?
这人是谁?
皇帝愣了愣。
他是个勤政的皇帝,朝堂京官就不提,外放的,不管文武,但凡四品以上他都亲自召见问询过,每天考评仔细过目,因此哪怕外放官员他都会有印象的。
松江知府正四品。
可这裴敬迁却没什么印象,不过说完全没有也不大对,皇帝念了一遍,是有那么一点点时曾相识。
他看张太监,张太监干的是御前大总管的活,京外有名号人物和外放中上品官员的姓名职位正是他要做的功课。
张太监也卡了壳,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啊”一声,脱口而出:“是五年前卒于任上的松江知府!”
他偷偷瞄萧迟,表情很惊愕和一言难尽:“当时,当时陛下说裴大人勤勉克俭,还给追赠了从三品的大中大夫,赐金厚葬。”
“……”
皇帝想起来了,他也顿住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蹙眉,这……这裴敬迁的遗女不是该扶灵返乡吗?怎么会在京城,又怎么……
“二年后她又母丧,亲族无靠,她赴京城投亲,现今身在陈国公府,是薛家的表姑娘。”
好吧,很言简意赅又足够清晰明了,但皇帝眉心皱得更紧了:“这裴氏女怎堪为皇子正妃?”
这裴敬迁的女儿区区一个孤女,也不知是怎么和他儿子认识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喜。
“你若看着喜欢,抬进府就是了,正妃当择贤德之女。”
抬进府?
那就是妾。
萧迟眉心当即皱起,他直觉裴月明肯定厌恶,而他嘴里虽整天嫌弃她出身不好,却从没想过侮辱她。
所谓姬妾之流,实则就是个玩意儿,居高临下以轻蔑态度待之则可。
他从来没想过。
萧迟一听就不乐。
“我和她相识并没有父皇以为的不堪!”
萧迟顿了顿:“我在京郊遇险,幸得她冒险施与援手,一开始她并不知我是皇子!”
至于怎么一个意外法,不管皇帝怎么大惊追问他都闭嘴不肯详谈。
这说法吧,皇帝倒没怀疑,萧迟时常微服甩脱侍卫跑马他知道,最重要萧迟性烈骄傲,他是不会肯撒这类谎的。
“反正我也不想聘旁人!”
萧迟厌恶瞥一眼桌面榻上的横七竖八的仕女画,这样也好,把小丫头捞出来了,他也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萧迟也知道自己年龄到了不大婚肯定不行的,正好,他也松一口气。
但这事要成肯定难,偏见没了但裴月明家世还是硬伤。她父亲要是活着倒问题不大,可惜现在她父母双亡。好在裴敬迁临死前还追赠了个从三品,明面上也不是不能配的,他还有坚持的余地。
萧迟已做好心理准备一咬定了,预备要持久战。
但谁知,很出乎了他的预料,最后皇帝居然一次同意了。
“你是很心悦她吧?”
萧迟顿了顿,没吭声,落在皇帝眼中就默认了。
他轻轻一叹,果然,他这个儿子,若非上了心,岂会这般硬拗着要娶,还不肯委屈半点。
“她是怎么样的?”
萧迟稍顿,说:“她品行上佳,行事光风霁月,从不自怨自艾,平日甚爱读书,聪颖好学。”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为人温良恭顺,柔嘉慎淑。”
裴月明一点都不温良,恭顺更是没有影子的事,前儿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可萧迟知此事不易,于是捡着皇帝先前每个介绍都有的词汇往她身上套。
他微抿唇角,下意识绷直腰背握起双拳,他准备好激烈反抗并坚持,一场拉锯战的帷幕即将拉开。
“好。”
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萧迟,皇帝微微沉吟一阵,竟直接说了个好字。
这是,允了?
萧迟一愕,蓦抬起头。
他对上皇帝一双温和的眸子。
皇帝微微抬头,似在回忆些什么,眉目间闪过隐约一丝类似伤痛的神色,须臾他低头,一双眼角纹路细细的眸子看着他,笑容温暖又和熙:“……父皇都知道,父皇希望你能幸福。”
他很认真地说,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因他这份郑重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重量。
皇帝抬手,落在萧迟的发顶,他慢慢摩挲着,厚厚笔茧的碰触到皮肤,有些疼,也有些痒。
心尖像被什么掐了一把,酸酸的,涩涩的,另一种不知名的滋味慢慢涌上心头。
“好好过,莫让父皇担心了,可晓得了?”
午后的御书房东次间,天光自大敞的槛窗投进来,中年男声温熙和缓,萧迟低头许久,“嗯”了一声
……
从御书房出来,立在紫宸殿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天灰蒙蒙的,远远有风骤起,天边云层正急剧涌荡。
萧迟回到户部值房,坐了很久。
王鉴偷瞄了很多眼,主子从御书房出来后并未见露喜色,回来后又独坐不语这许久,他不禁有些担心:“殿下……殿下,可是事儿没成?”
萧迟回神:“嗯?没事,成了。”
他动了动回头,自己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便笺,写了两行短信,“行了,给她传信罢。”
王鉴忙应了,将那些许疑惑撇下,接了信匆匆出去。
……
紫宸宫,御书房。
东次间静悄悄的,皇帝坐在榻梢上盯着菱花窗上的某一点。
目送萧迟海蓝色的身影转出,他欣然又有些恍惚,儿子都这么大了,都要娶妻成家了。
仿佛,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记忆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还非常非常清晰。
系着杏黄绦子的大红襁褓,一张哭得红彤彤的小脸蛋儿,他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里接过来,踱步哄着。
小婴儿努努嘴,抽抽噎噎停了哭声,他欣喜侧头,她额头系着红巾子,正微笑看着他们,……
“陛下,陛下!”
张太监小小声喊,皇帝怔了怔回神,侧头看过来,张太监忙禀:“禀陛下,现已是午后了,这午膳……”
午后了吗?
一看滴漏已经未时,皇帝发愣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午膳时辰早就过了,最后还是张太监看着不行,这才小心翼翼喊人。
“未时了?”
片刻皇帝站起:“那就传膳。”
罗汉榻和圆桌上还横七竖八搁着仕女图,皇帝挥挥手,张太监赶紧指挥人收拾下去,打开提盒快手快脚布膳摆盘。
皇帝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匆匆几口就撂了筷子,张太监赶紧吩咐收拾,他捧上一盏清茶。
碗盖轻刮的声音,张太监垂首肃立,一般这个时候,皇帝就会吩咐下午要召见的人,然后让他传谕。
可今日等了半晌,皇帝也未见语言,他正有些好奇,却听皇帝说:“……备辇,去洛山行宫。”
“是!”
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感觉,张太监反应迅速,一诧后立即应是,赶紧出去安排。
皇帝慢慢行至东边的槛窗前,他推开窗扇,一股闷热带潮的风,他能眺望到东城门上城楼高高翘起的檐角。
从东城门出去,继续一路往东,即是洛山行宫。
……
进了秋季,白日开始变短,今天天阴,酉正时分天就黑下来了。
洛山行宫说远不远,说近也算不得近,皇帝轻车简从出了宫门,到抵达妙法观山门下,天早黑沉了。
他站在湖边静静仰望,良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娘娘,陛下来了。”
她看到了。
段贵妃听见脚步声,敛了念经声,缓缓回头,一抹宝蓝色帝皇常服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就立在门边,正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对上,相隔的距离又似从指间漏过的时光,一瞬感觉很近又遥远。
但很快,段贵妃睫毛颤了颤,她垂下眼睑。
宫人扶贵妃起身,皇帝缓步入内,二人在榻上坐下,很安静,宫婢走路都仿佛没了声音,轻轻将两个茶盏搁在炕几上,无声退下。
“你来做什么?”
他一直凝视她,贵妃偏了偏头,微微蹙眉。
当初他说过,不会打搅她的清净。
“哦?是这样的。”
皇帝立即解释:“我有要事告诉你,是迟儿要大婚了。”
贵妃立即侧过头来,“真的吗?”
她眉目流露出一抹欣喜,一叠声:“是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了?性情如何?”
皇帝忙告诉她:“姓裴,是陈国公府的表姑娘,已故大中大夫裴敬迁家的嫡出独女,……”
表姑娘?
已故大中大夫?
段贵妃脸色登时就变了,一瞬变得非常非常难看,她瞪大眼睛看皇帝,“你!”
素来温婉的人霍地站起身,“哐当”一声茶盏被猛碰翻,“你,你……”他竟然还特地来告诉她?!
段贵妃气得浑身哆嗦,蓦一拂袖要转身,被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不是的,你先听我说完!”
皇帝急急解释:“不是我指的,是迟儿自己挑的,他特地来寻我给他指婚!”
接着便把萧迟那套说辞拿出来说给贵妃听,并强调萧迟那意外没事并且孩子保证不再犯了,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清楚,贵妃这才缓和下来。
“原来竟是他自己要的吗?”
贵妃有些恍惚,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想要娶回家了。
一灯如豆,静室幽寂,皇帝也叹:“是啊!”
“这姑娘出身是有些欠缺,只是我想着迟儿这孩子倔,他亲自来开口了,必定是很欢喜很欢喜的了。”
“我想着,他日子过得顺心便是好的,……身世差些就差些了,不妨事的……”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顺顺利利,他曾经历的苦痛不希望孩子再过一次了。
皇帝声音渐低,最后尾音,有说不出的惆怅和遗憾。
贵妃垂目,慢慢捻动手里的念珠。
皇帝侧头望她,她白皙下颌在莹莹烛光下线条秀美,他轻声问:“迟儿要大婚了,你回京里观礼吗?”
贵妃捻珠的动作一顿,她盯着一点橘黄烛火不知想什么,良久,她垂眸,继续捻动手里的珠串,“不回了。”
“让他们夫妻来问安就是。”
一瞬皇帝掩不住失望,她只作没看见,“夜深了,陛下请回罢。”
素淡鹤氅摩挲,她站了起身,转身离去。
门扉咿呀,纤细的身影随着宫灯渐行渐远,渐不见。
空荡荡的一进大殿,空荡荡静室,余音犹在,佳人杳杳。
皇帝怔怔的。
幽静的宫室里,一灯如豆,他并没有走,静静坐着,等着。
轰隆一声惊雷起,闪电划破灰霾了一阵天的阴云,哗啦啦暴雨倾斜而下。
这一场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皇帝也整整枯坐一夜。
直到拂晓,张太监很小很小声:“陛下,陛下,这……寅时了,……”
这早朝。
其实这个点已很晚了,得骑快马才能及时赶回,如果想正常早朝的话。
皇帝如梦初醒,“……寅时了?”
一夜未眠声音有些哑,他动了动,望向半敞的窗扉,淅沥沥沥的雨,天际隐约一小抹鱼肚白。
他站起身,枯坐一夜动作有些缓,张太监赶紧上来揉按膝腿,“……告诉贵妃,朕先回去了。”
皇帝抬头,从这个角度能望见二进殿正脊最顶端的鸱吻,巨大的兽首在夜雨浇灌下动也不动,庭院黑漆漆不透一丝灯火,“朕……改日再来看她。”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备马罢。”
“是!”
……
二进正殿。
天黑人静,殿内仅燃了一支长烛,风夹雨吹进,烛火摇曳,老宫婢赶紧回身把门关上。
殿内很安静,上首三清像庄严端坐,供桌前,贵妃跪坐蒲团,垂眸捻动念珠。
老宫婢轻轻上前。
贵妃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睛:“他走了。”
“是。”
雷声隐隐,夜雨淅淅沥沥,殿内重归安寂。
贵妃没再说什么,也没其他反应,静静垂目,继续念经。
作者有话要说:诶,总体还是好的,事儿成了。
今天肥肥的一章啦,笔芯!宝宝们明天见啦~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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