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迟抛开烦心事, 先不想了。
他扫了陛阶前的两列队伍一眼, 缓步来到自己的位置上, 站定。
他前面站的是萧逸。
萧逸回过头来:“三弟今儿怎么这般晚?”望一眼萧迟脸色, “三弟脸色有些不好, 可是身体不适?”
一样的温缓和润,面上带上几分关切。
萧迟淡淡道:“并无, 劳二哥记挂了。”
“无事就好。”
萧逸笑了笑, 他没再多说,因为宣政殿的大门已徐徐打开, 众臣工肃立,他也回过身去了。
“入殿!”
一声尖利的宦官传唱, 诸勋贵文武鱼贯入殿,静鞭响,皇帝驾到, 照样山呼万岁被叫起。
今日的朝会和前几日也没什么区别,唯一值得说说的,官职擢升填补已进入尾声,结果基本都吵出来了, 只剩下零星几个争议大的或者外官大吏。
譬如, 窦广。
鄣州属于河南道监察范围, 出了这种事,窦广有连坐责任。但他在辅助萧迟查清实情中有出色表现,兼多年来刚正清廉,属于有功有过。
窦广已连了两任的河南道监察使, 也是到了该挪动的时候,怎么挪?吏部拟有二个方向。
一,小升半级,擢为正三品的光禄寺卿,调任回京。
二,江南道监察使黄允年愈七旬,上月刚上的告老折子,皇帝允了,正在物色接任人选,可将他平调过去。
对于窦广其人,朝中上下包括皇帝都普遍认为他功能抵过,贬谪倒不必了,下一道训懈圣旨即可,故而吏部拟的都是略擢或平调。
御史张怀信出列:“启奏陛下,臣以为,窦广为官刚廉,素有功勋,此次有协助宁王殿下查清鄣州案情,属功大于过,臣以为,当擢升回京!”
这个张怀信,据他们这段时间的盘点观察,应属于萧逸麾下人手。
果然。
萧逸欲调窦广回京。
萧迟和段至诚对视了一眼,这个问题他们早已商议过,并已安排妥当。
张怀信话音未落,右佥都御史周淳立即出列,拱手:“陛下,臣以为不妥!”
“鄣州乃河南道监察范围,窦广身为河南道监察使,治下出了如此纰漏,乃其重大失职!他全力协助查清不过本分之事!谈何功劳?!臣以为,降半级平调已足矣!!”
“周大人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附议!!”
周淳话音刚落,立即七八个人出列附议。
“诶,周大人此言差矣!”
“窦广有过,然鄣州大堤发现得早,未曾酿成祸患,大堤已重新拨款建筑,窦广年年考评俱优,岂可因一事全部抹杀?!”
“确实,岂有此理!”
“陈大人?这大堤确实未曾酿成祸患,可这筑堤款总是被侵吞了吧?这还不是大过失?”
“非也!查抄朱党,其家财产业远胜筑堤款,这后者也已在其中,现已重新归于国库!”
“笑话!两者岂能一样?!”
……
瞬间,整个宣政殿犹如炸开的油锅,这些朝上重臣吵起架来,和菜市场也没什么区别,照样面红耳赤甚至有撸袖子的。
站在勋贵一列最前面的皇太子萧遇始终不言不语,涉及朱伯谦甚至有很难听的话,他也没动。
萧逸侧身,环视了一眼,微微蹙了蹙眉,显然这激烈争吵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察觉萧迟的视线,转过头来。
二人目光对上。
足足对视了几息。
萧迟勾了勾唇:“二哥,你想窦广调回京城吗?”
萧逸温和微笑不变,道:“三弟何出此言?此事当由父皇决断。”
还是那个和若春风的姿态,只是和往常相比,这次笑意不达眼底,那双潋滟凤目虽微微翘着,却瞳仁幽深,犹如一口深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萧迟轻哼一声。
二人对视片刻,萧逸移开视线,转回身去。
殿内的争论也告一段落,皇帝叫停的,还真没预料过这事能吵起来,吵得人脑仁儿疼,他揉了揉眉心:“行了,都给朕闭嘴!”
他沉吟片刻:“窦广功过相抵,拟旨,训斥其于失察鄣州之罪,再将其调任为江南道监察使,令其务必勤于王差,将功补过。”
“至于光禄寺卿,”皇帝翻了翻折子上的备擢人选,“由少卿庞庆擢任。”
“好了,退朝。”
“恭送陛下!”
一捶定音,朝散百官退,萧逸转身,和萧迟又面对面。
他并未露出什么异色,瞥了萧迟一眼,笑了笑道:“愚兄先行。”
“二哥请便。”
萧迟暗哼一声,看萧逸踏出殿门。
站在高高的白玉台基上,忠毅侯申元及世子申琼上前,声音有些急:“殿下!”
“好了。”
萧逸打断二人的话,目光扫过来,申元二人忙闭上嘴巴,萧逸抚了抚衣袖:“回去吧。”
转身离开。
申元父子忙忙跟了上去。
……
下朝后,萧迟去了永城伯府。
解决了窦广,鄣州一事也彻底告一段落了,是时候对东宫发动攻击。
“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东宫亦然。朱伯谦于太子而言,可不仅仅是股肱。”
还是智囊。
对付东宫的策略,一贯都并未改变,削其枝干,而后使其自乱阵脚,待太子慌乱中露出破绽,即可直击而上。
现在枝干已经削了,下一步,当大肆攻击致使东宫自乱阵脚,以达到乱中出错的结果。
如何攻击,这段之间一直都在商议之中。
作为段贵妃的娘家,永城伯府蛰伏归蛰伏,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关注东宫的,因此,握住的把柄也不少。
往昔东宫强势时,其实这些都只算小事,但到了这等时候,即可用来大做文章。
此事一时彼一时也。
经过筛选,他们将挑中的事件按照轻重程度分了几个等级,分别安排下去。
安排妥当,又商议完毕,最后不免说起萧逸。
萧迟淡淡道:“萧逸想必不会出全力。”
鄣州案完了,攻击东宫时机成熟,不需要约定,萧逸必然会默契出手。
一明一暗,一起头,必然会同时出手。
不管窦广如何,萧逸察觉没察觉自己暴露,他目前的目标也是东宫,这点上面,双方是一致的。
出手是会出手,但人家肯定不会掀底牌。
段至诚捋须:“我们无需着急,到了必要时,他就会全力以赴。”
比如,到了给太子最后一击的时候。
现在己方在明,对方在暗,没办法,是得吃一些亏的。
“好了,天色不早了,且散了吧。”
不知不觉,已经一整天了,晚膳都吃过已经快亥时了,段至诚就催促大家赶紧回去休息,养精储锐,以待明日。
便散了。
萧迟车驾出了永城伯府,往宁王府回去。
马蹄声嘚嘚,有些急促,他吩咐,减速缓行。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夜的雨下了以后,今日明显感觉都秋意。
很夜了,快宵禁了。
她想是已经睡了吧?
萧迟特地打发了人回府,叫她不用等了。他会很夜归,甚至赶不上会在伯府留宿也未定。
他故意的。
不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也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
车轮辘辘,驰入宁王府内巷,在距离嘉禧堂最近处停下。
萧迟下车。
回头嘉禧堂,窗纱暗下来了,墙角和床廊一点留烛,她已经睡了。
他去稍间小书房宽衣梳洗,推开门进了内殿。
一阵融融暖香,驱走了秋夜的寒意。
他撩起床帐,坐在床沿。
弯弯柳叶眉,长翘的眼睫,她睡容恬静,侧颜柔美。
静静看了许久,他才吹了留烛,轻手轻脚上了床。
躺了下去,一整天用脑,才病愈,人很疲倦,只却没什么睡意。
好在睡前才喝了一碗汤药。
是裴月明特地嘱咐的。
他睁眼盯着帐顶,药效上来了,半晌,阖目,睡了过去。
……
日子就这么过着,貌似恢复正常,唯一的变化就是萧迟不怎么见人,两人多是通过留信交流。
但裴月明并没疑心。
因为最近真的很忙。
蓄力已久,对东宫的进攻正式拉开帷幕。
她和萧迟互换过去,知道他是有多忙的,日日商议随时调整强度,幕后操控进展,简直分.身乏术。
不见人太正常了,他睡觉都没什么时间。
她也很忙,正全力配合着。
……
八月初七,御史刘玉章上奏,当朝弹劾皇太子萧遇纵门人侵占民田。
苦主二十有八户,俱是京城东郊云乡人,本躬耕为生虽贫也乐,惜于前年,乡中土地被人看中,先是强买,乡民死也不允,后续乡民家中发生种种意外,或被引诱欠下赌资,或不慎卷入富人争端,倾家荡产,不得不将田产变卖。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或沦为佃户,或卖身为奴!有倔而不肯屈从的,上告京兆衙门,岂知未曾伸冤反被痛打一场,三日伤病而亡!!”
这件事情,是门人私下做的,上告京兆衙门时惊动了朱伯谦。朱伯谦立即压下了,吩咐人给了银钱安抚,并严厉训斥了该门人。
这痛打,其实是门人怀恨在心,待事情过后去寻仇的。
这侵占的民田其实不算多,也就百余亩,然本朝自太.祖时便颁下严律,严禁勋贵宗室大小官吏强侵民田,违者一律严惩不贷。
田亩不多,但能做的文章很大。
人证物证苦主俱在,剑锋一指,直击东宫。
皇帝自然大怒,当场卸了京兆尹的乌纱,严查此案,并令太子上折自辩。
皇太子萧遇忙跪下自省疏忽,当日上了请罪和自辩的折子。
据萧迟在宫内的消息,折子递过去后,皇帝召了太子去御书房,约莫二盏茶的功夫,并没有替换茶盏瓷器,也未听见大怒训斥的声音。
太子离开御书房时,神情尚可。
“看来,朱伯谦临死前,确实有告诫太子啊!”
而太子也听进去了。
并执行得不错。
不过众人脸上也无什么异色,意料中事,就是不知道朱伯谦的临终告诫力道有多大了?
继续按计划进行即可,略略商议,萧迟就让众人散了。
书房内,就剩舅甥三人。
萧迟见段至诚有些欲言又止,“怎么了舅舅?”
“和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不成?”
“当然不是。”
段至诚顿了顿,很含蓄地对萧迟说:“只怕要不了两日,陛下便会了然。”
“此事到了最后,只怕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皇帝马上就会明白过来了。
这不是凑巧。
皇帝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攻击东宫,到了一定程度,皇帝肯定会出手的。
段至诚这是在含蓄告诉萧迟,这件事进行下去,他们很可能会和皇帝对上的。
萧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
很早之前,他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要崛起,他要稳立不再受任何人摆布,这需要权柄。
争夺权力的碰撞,火花必不可少。
“舅舅放心。”
望向窗外,这方向正好的皇城,隐隐能见到金色琉璃瓦折射出的晕光。
他收回视线,如是说道。
……
刘玉章的上奏只是一个开始。
这是一个信号弹。
朝中文武很快发现,事情不是偶然,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信号弹打响,攻坚战迅速开始。
紧接着刘玉章,次日又有御史陈石弹劾东宫门人鱼目混珠,用贫民代替死囚犯,于菜市口买命替斩。
这俗称斩白鸭。
斩白鸭一说,前朝有之,糜烂之风,越演越烈,继而国亡。太.祖深恶痛绝,建朝后连续几代皇帝狠扫,销声匿迹。
但有利益,就很容易死灰复燃。
断断续续的,有人悄悄干起这个行当,发展至今,竟然形成一条产业链。
当然不是太子主持的,但他有门人涉及过,现在捆绑在一起掀开,即如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满朝皆惊,瞬间推至顶峰。
若说刘玉章是开胃小菜,这就是正式大餐!
并未停止。
紧接着又有人上折弹劾东宫奢菲,逾制,闹事纵马,疏远君子亲近小人,贪得无厌,抢占民女,暴虐淫.乱,等等等等。
不等斩白鸭一案稍缓,萧迟萧逸双方默契联手,或当朝或奏章,折子雪花一般往紫宸宫中飞去,堆满了皇帝的案头。
这折子中,有真的,也有假的,汇合成一股洪流,声势惊人。
东宫节节败退。
萧遇谨记朱伯谦临终嘱咐,按捺住己方人马,不反驳,不骂战,查实他就上折请罪,不实他就上折自辩。
左支右挡,节节败退。
皇帝终于出手了。
闹过了。
他并没有废太子的想法。
端坐在宣政殿高高的御座上,他喝停又一当朝弹劾东宫的御史,气氛凝滞,他冷脸俯瞰殿下众臣。
目光在那个御史脸上停留半晌,慢慢环视,视线在萧迟身上掠过,最后停在段至诚脸上。
“此事到此为止!”
一语双关。
再不住手,他就会要动段党的人了。
皇帝语带警告,殿内噤若寒蝉。
段至诚神色不动,微微垂眸不语。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出乎预料的人动了,是那个刚才正弹劾东宫的老御史。
老御史听得皇帝一句,气手都颤了,他手上的都是有证据的实情,大悲高呼一声:“陛下啊!不可包庇纵容啊!大晋四百年江山来之不易,不可啊,不可!!”
他竟然一头撞在金柱上。
悲声高呼着,狠狠一撞,当场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以死为谏!!
……
死寂一瞬,惊呼大起,皇帝霍地站起,大睁双目。
武死战,文死谏。
此乃文臣劝谏君主的最惨烈最悲壮方式。
皇帝御极二十三载,没想今天突然收获一个死谏。
以老御史的坚定程度,这弹劾还很可能是实情。
登时眼前发黑,身躯晃了晃。
“陛下,陛下!”
……
老御史这么一死谏,直接把皇帝杠回去了。
他不能再采取强硬的弹压手段。
并且将事态强度一下子提升了几个等级。
翌日就是中秋节。
本来该人月两团圆的中秋节,今年完全没有半点气氛。
宫宴依旧歌舞升平,但无人有半点心思欣赏。
萧迟和裴月明是要进宫赴宴的。
进宫前,她就很担心,不时看萧迟,但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长叹了一口气。
“唉。”
只怕今日,皇帝会召见萧迟。
昨日朝上出了那事,皇帝气得犯了头风病,在床上躺了一天,据讯今日才见好些。
差点以为中秋宴都要取消了。
攻击东宫,萧逸也动了手,但他还隐在幕后,明面就一个萧迟。
皇帝肯定会召见萧迟的。
见了面。
只怕会撕破脸面了。
唉,萧迟是一个多重情的人,曾经在这上头碰过多少伤痕,只有裴月明知道。
担心是肯定的,她甚至有点抱怨:“咱们今儿怎么没换过来呢?”
她上的话,保证刀.枪不入。
萧迟笑了笑,他安慰她:“没事,我去也挺好的。”
他还是想自己去。
车轮辘辘,驰入含庆门,停车换辇,往明光殿而去。
宗室勋贵,文武重臣,齐聚一堂。
丝竹声声,歌舞升平。
中秋时节,天已颇凉,冷风自大敞的殿门灌进来,坐久了让人遍体生寒。
裴月明啜了一口桂花酒,往御座上望了眼。
台上空空如也。
皇后称病,皇帝来了,不过开宴没多久后就说不胜酒力,让众卿自畅饮轻快,便离场了。
嫔御那边就剩容妃领着二三十个大小妃子坐在那里,她大概也很不自在,但没法子,只能强撑微笑在那撑场面。
御宴过半,又一曲舞罢,身披轻薄纱衣的宫廷舞姬飞快退下,又换了一批上场。
丝竹声再起。
裴月明眼尖,她一眼就看见从侧殿门而入的张太监。
张太监没惊动宴席,顺着换酒上茶的宫人太监后面绕过来,来到萧迟案侧。
“三殿下,陛下有请。”
裴月明挺直腰背,手上杯盏搁案上的力度稍大一点,发出轻微“咯”一声。
萧迟侧头看她。
他表情未见什么变化,只低声叮嘱她:“宴散了你先回府,不必等我了。”
“嗯,好。”
裴月明看他起身,跟着张太监后面,沿着原路,从侧门离开了明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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