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一弯银月高悬,郁葱林木暗影幢幢。

    白天和夜晚到底是有差异的,裴月明还不能走小径,闷着头在树丛里钻,她还得注意衣裳不能挂破留下痕迹,实在很不容易。

    好在瑶花台目标足够大,她对地形也比较熟悉,一路疾冲摔了几跤,她终于赶在萧迟被搜出来之前赶到了。

    不远处一队队御前侍卫举着火杖在瑶花台边缘巡逻,深入花林中的也有序开始了,裴月明小心翼翼接近,一头钻进萧迟藏身那个花丛里头。

    “喂,喂喂!快醒醒!”

    这家伙还是那个姿势扑在花丛底下,浓重的酒息醺得裴月明屏住呼吸,她一把揪住领口连连拍他的脸,压低声:“喂,喂!”

    快醒醒啊大哥!!

    萧迟一动不动,裴月明揪着他领子和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拽,拽不动,这家伙人高马大的沉得不行。

    不得已,裴月明只要扯了腰带缠缠手,抡胳膊往他脸上扇了两大巴掌。

    “噗噗”两下闷响,她心虚了虚,好在萧迟终于有反应了,他似乎生气了,皱眉晃了晃头,“唔”一声半睁开眼。

    看他的眼神都不像是清醒的,不过这样也行了,裴月明赶紧撑着他的胳膊,“快起来!他们要过来了!”

    两三下拨了拨有点压塌的花丛,裴月明架着萧迟摇摇晃晃站起来,妈呀沉死个人了!

    她还没站稳,他就一个趔趄,带得裴月明一头撞到侧边的树干上,眼冒金星。

    嘶,痛死了痛死了!

    这还未止,萧迟被这么一颠,捂住胃弯下腰,眉心紧蹙,她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嘴巴。

    千万别吐大哥,你死活给我忍住了!

    裴月明死死按住他的嘴,也顾不上小半边脑袋还疼着,赶紧撑了他往来路冲去。

    一路上跌跌撞撞,好在萧迟没有再掉链子。可搜寻的人越来越多,连太监宫人都加入来了。

    不同于御前侍卫有顾忌只敢在瑶花台附近徘徊,太监宫人撒了开来四处察看。

    裴月明不敢撞上去,她不知道哪个是哪边的,万一撞到朱皇后和太子手里那就糟了。

    绕来绕去,气喘吁吁,裴月明也不知自己绕到哪里去了,唯一能肯定渐渐和瑶花台拉开距离。耳边隐约听到水声,似是夜风吹拂湖面拍岸的哗哗声,这是走到大湖边了?

    行宫这个大湖很大,占面积接近一半,西北有一角是最近瑶花台的,裴月明立即重新定位,心里一定,略略忖度,往南去。

    谁知正在这时,忽听后面隐隐骚动,似乎有人说:“咦?这里有个脚印,……往那边去了!”

    裴月明一凛,压低声:“快,我们快些!”

    摸黑匆匆往前奔。

    好在这时萧迟状态稍好了些,他不再把大半重量压在她这边让她带着走,能勉强站住跄踉往前。

    速度一下加快了,分枝拂叶,裴月明闷头往前冲,这会连衣裳挂不挂破她都顾不上,只能用手使劲推尽量减少几率。

    冲了一段,双脚渐沉,感觉开始走不动了,但后面的人还远远吊着,她想停也得找个合适的地方藏住。

    忽听见隐约两声“戛戛”,这是……鹅叫?

    她心中一动,架着萧迟立即转个方向。

    湖边草木丰茂,行宫太大,不得主子眷顾的地方就没人打理,枝丫横斜野草丛生,渐渐将整个人都吞没了进去。闷头闷脑冲了百来米,眼前豁然开朗,夜色中大湖渺渺,一个陈旧小水榭半隐没在黑黢黢的树影中。

    久无人打理,天鹅都在里头安家了。

    裴月明不打算和天鹅争地盘,折腾起来动静肯定大。好在小水榭临湖建,底基中空类似吊脚楼,清凌凌的湖水映着月光,里头是干燥湖岸也没有杂物杂草。

    她立即架萧迟钻了进去,顺便把草拨了拨遮一遮那个口子。

    她瘫坐下来,剧烈运动心脏怦怦狂跳,周围却很寂静,隐隐约约能听见小太监吆喝的声音,渐离渐远。

    呼,终于甩掉了。

    她稍稍喘均气,第一时间拽过萧迟染血的袍角,浸在湖水里使劲搓。

    今天他生辰,他特地穿的暗红蝠纹襕袍,使劲搓一轮,血迹就搓没了,最起码裴月明认真看都已看不出来了。

    这才算把那瑶花台破事甩脱了。

    她瘫坐下来,大口喘气。

    王鉴也不知上哪去了?但能肯定是他现在必定在努力找人。

    现在先停一阵,看看王鉴能不能来接应,如果不能缓过气再走。

    裴月明力竭,一脸汗湿黏黏腻腻,左边额角往上的地方火辣辣疼,摸摸是磕破了。

    她倚着方柱,俯身掬水洗脸,抹一把脸上水又爬起身,舀起湖水往萧迟脸上拍。

    这家伙正躺着,裴月明还是希望他能尽快酒醒,他酒醒一切就好办。

    一翻萧迟,他头动了动,水还没往上拍,就听见他喃喃说着什么。

    裴月明凑近听,“……为什么,为什么?……”

    他紧蹙眉头,神色极痛苦。

    她默了默。

    她大概能猜到他挣扎的是什么。

    叹了口气,其实皇帝的行为真挺渣的,你说你喜欢你想要,那要那就要了,既然做了那就干脆点大方点呗!看人唐玄宗和儿媳妇扒灰不也扒得轰轰烈烈心身泰然。这种事情是难听,但封建社会只要皇帝坦然了,谁又能奈何你?

    得了恋人又想要名声,事情做了面子又过不去,这不是害人害己么?

    大人折腾,自己受罪也应当,只连累了孩子,不上不下吊着痛苦。

    裴月明叹了口气,水也没直接往萧迟脸上闷了,拖着他到湖边扶起头,掬起手擦他的脸。

    冰凉湖水一触,他眉心一蹙,骤一动,捂住额角睁了睁眼睛。

    萧迟难受得眉心攒成一个结,撑住坐起,立即伏在湖岸,“呕!”

    大吐特吐,他没吃东西只喝酒,吐出来的都是酒水,按住胃部痛苦吐一轮吐空了,人就渐渐清醒过来。

    人醒了,大醉前的记忆回笼,他重重喘着,按住湖岸的手攒成拳,忽他霍地站起,跄踉往外。

    有些情绪一旦爆发,就再也按不回去了,他悲懑,痛苦,有一种不顾一切撕碎所有的强烈冲动。

    他不想再强忍,不想再压抑,他想质问,他想毁掉所有,心里有个声音在强烈叫嚣着,他宁愿鱼死网破!

    裴月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黑暗中,她静静说:“……哪怕你死了,皇帝最多也就伤心一阵。”

    然后就完了,他还有江山,还有妻妾,还有其他孩子。

    “或许还有人会很很高兴。”比如皇后和太子。

    萧迟回头怒目。

    风吹湖水哗哗,两人对视,久久,他眼睫动了动,慢慢栽坐了下来。

    风很大,遍体生寒,可烈酒入喉的体内却很热,一冷一热,神志仿佛清醒着,又好似尚昏沉,他很难受很难受,平时深藏心底的话突然不吐不快。

    “……为什么,为什么?”

    他低低道:“为什么这样?”

    既然那么爱了,那为什么不努力在一起?

    既然都分开各自嫁娶了,那为何还要不顾伦理道德?

    为什么要重新再一起?为什么要生他?一个好好当皇帝,一个安分守寡不好吗?

    在一起就算了,生了也就生了,可为什么又后悔羞耻了呢?做的时候怎么就不羞耻了?

    萧迟喉头哽住,他捂住脸。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养在太后宫里的。旁人都有母妃,他没有,而且他很少能见到父皇。

    那时他问父皇母妃呢?父皇怎么还不来看我?母妃为什么住这么远,搬回来好不好?

    没人回答他。

    老祖母把他搂在怀里,低低叹息。

    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就是他的命运。

    小时候还懵懂,大渐渐变伤心。

    后来老祖母也没了。

    他独居,心里难受再无人开解。他想见父皇,渐渐他发现哭闹能见,不舒服肯定能见。

    小小的孩童,会夜里悄悄推开窗扇吹了小半夜的风。

    烧得迷迷糊糊时,看见父皇焦急守着他,心里就很高兴。

    可等一好,他就不来了。

    父皇给他好多好多的东西,可他都不喜欢,他只想要父皇,可奶母总会哄他,说“陛下忙”“皇子都是这样的”“哪能时常见”。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句肮脏话,他勃然大怒,第一次使人搜这个小太监,将他……

    “为什么!”

    萧迟重重喘息着,似有一只手探入他的胸腔,将他的五脏六腑就扭在一起,他恨声:“为什么迟了?啊!不生不行吗?!”

    为什么生了他还嫌他!为什么一边爱他一边视他为耻辱!

    剧烈地喘息着,他对着湖面怒喝,问出这个他深藏在心里十八年的问题。

    一头一脸大汗,酒水都化作汗水全淌出来了,一声喝问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跌靠在糙石方柱上闭目粗粗喘息着。

    裴月明轻叹一声。

    半晌,“生了也好啊,生了怎么不好?”

    她靠着方柱的另一面,悠悠说:“我们能做自己的喜欢的事,还可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不好么?”

    她其实很明白萧迟感受。上辈子还叫顾月明的时候,她是个权富二代,父亲情人一个接一个,私生子女一茬接一茬,和母亲在一起时必定是尖锐争吵。再后来,母亲也不吵了,在外面养了几个小情人。

    不过她比萧迟看得开,该吃吃该喝喝,该玩该花,自己那份不少就行了。

    没有的东西,你强求不来,钻牛角尖就没意思了,谁还没了谁不行呢?

    裴月明靠着柱子,月光下,湖水波纹粼粼。

    “在意他干嘛呢?”

    傻不傻?生命不香么?她上辈子祖母说得好,人这一辈子啊,最该爱护的人就是自己。

    萧迟侧头,她正倚着灰黑石柱远眺湖面,不同于平日的容饰精致姿态娴雅,此刻她衣襟粗简鬓发微乱,一只手就随意搭在膝盖上,风吹拂,青丝与衣摆飘荡,说不出的随性洒脱。

    他垂眸:“……我没有喜欢的事,也没有喜欢的人。”

    他骑马习武,是因为皇帝想他习文,他偏不要;至于喜欢在意的人,除了逝去的祖母,那就是只有……

    偏偏,他们爱着他,又排斥他,甚至觉他生来就是一个耻辱明证,耻于多示后世人,直接就把他放崇文馆去了。

    一想到这里,胸臆间又一阵憋忿,萧迟重重喘了几口气。

    “他不给你?你就不要了?”

    裴月明声音有些奇,她哥哥说过,不管心里在不在意,夺过来再说。后来她爷爷去世前直接把股份给她哥了,从那开始,她那爹都不得不顾忌儿子。

    这也是她那妈能稳稳养小情儿的基础,虽不是为了她,但有儿子在她就倒不下。

    “你难道比萧遇差了?”

    这种话从来没人和萧迟说过,仿佛一下打开了一扇新大门,他渐渐听住了,坐直身体,脱口而出:“当然不!”

    他顿了顿,“你说……争?”

    既然都说了,那就说完,萧迟不好她也遭殃,裴月明索性盘腿:“争啊,为什么不争?”

    看得多了,历练多了,才会从这个父亲母爱的囚笼里走出来。

    “你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你能让他听你的。”

    她说:“只要你强势到一定程度,他就不能随意摆弄你了。”

    “甚至如果你比他强,那连他都要听你的。”崇文馆这样的事,也就再不会发生。

    萧迟怔怔听得入迷,裴月明重新靠回柱子,摇了摇头:“王鉴告诉我,陛下龙庚四旬有八了。”皇帝都五十了啊。

    萧迟一震。

    “你打算以后就跪萧遇了?”

    一跪就一辈子了,甚至不会有一辈子这样长。

    他脾气这么坏,私下和萧遇积怨这么深,到时只怕想舒服闭上眼都不能够。

    “当然不可能!”萧迟立即坐直,眉毛倒立。

    开什么玩笑?本朝皇子见皇太子,常礼拱手作揖,就这萧迟私底下都没怎么做过;大礼倒是二跪六叩,可那种场合,通常皇帝都在,萧遇也一起跪皇帝去了。

    所以长得这么大,他还真没跪过萧遇。

    要他日后伏跪在萧遇身前,叩首称臣?呸!他宁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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