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重复道:“苏相以权谋私,竟为一小小侍妾罢免嘉县县令。”
苏衔抬手拢在耳后:“什么——”明摆着气人。
御史大夫沉容,一语不发,只看着他。
苏衔轻哂,朝皇帝摊手:“陛下,没这事啊。”
“丞相大人岂可一推了之?”御史大夫终又开口,“嘉县县令王茂昌现在正在刑部狱中押着候审,丞相敢说自己不知情?”
“哦,这个我知情啊。”苏衔幽幽地转回头来。
御史大夫:“还敢说没有此事?”
“唉,你这老匹夫。”苏衔无奈地摇头。这话太无理,皇帝沉声:“丞相。”
苏衔啧声:“‘我办了嘉县县令’与‘我为了府中侍妾办了嘉县县令’,可是两回事。”
说罢他不再继续卖关子气人,离座还算端正地朝皇帝一揖,径自说了起来:“臣初五时前往嘉县体察民情,查明这县令滥用职权欺压百姓,竟为给女婿撑腰将女婿的养父母扫地出门,所以办了他。彼时有诸多嘉县百姓在衙门外围观究竟,陛下如是不信,可随意传几个人来问问。”
“避重就轻!”御史大夫有些恼了,“圣驾面前丞相岂可如此欺瞒?那人的养父母分明就是丞相府中侍妾的父母!”
苏衔怔了怔,无辜地转过脸:“御史大夫,我记得你也有几个侍妾?”
御史大夫蹙眉:“那又如何?”
苏衔:“你知道她们的父母都是谁吗?”
“你……”御史大夫顿时噎声。
“那我为什么要知道?”苏衔人畜无害地微笑着,“再说,就算真是又如何,难不成我堂堂丞相出巡走访为民办事还要挑着来?与自家侍妾沾亲的地方便要避嫌不管?那敢情好了——”他顿声,又朝皇帝一揖,“陛下赶紧着人打听清楚,后宫的诸位娘娘都是何方人士,日后这些地方的大事小情陛下切莫多管,否则便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要被纠阂的!”
“你——”年逾六十的御史大夫已被气得面色通红,“你这登徒子!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多年的积怨直冲面门,御史大夫撸起袖子冲向苏衔。左右的朝臣一看,大惊失色,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拦他:“大人?大人息怒!”
“大人,这是早朝!陛下看着呢!”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嘿。”苏衔笑一声,袖着手挑事儿,“你说你一舞文弄墨的文官,怎么还爱动手呢?殿里也打不开啊,要不咱外头练练?”
御史已被团团围住,人群中,只见一只手不忿地挣出来:“混账!”
“嘘——行了行了!”朝臣们的声音愈发慌张,“消消气消消气,您哪儿打得过他啊?”
“忍了忍了,来日方长!”
“低头不见抬头见,您这是干什么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全在劝御史大夫,主要是因为不敢跟苏衔多嘴。苏衔无奈地叹息摇头,俄而又端端正正地朝九五之尊施以长揖:“若是没别的事,臣先行告退。”
皇帝已年过半百,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朝臣们意见不合起了争执更已不足为奇。只是这般明摆着一方挑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场面他纵使三年来已见了无数回,还是头疼。
又见苏衔这般没心没肺地施礼就要走,皇帝一张脸阴了下去。揉了太阳穴半晌,才叹气:“去吧。”
于是御史大夫还在骂,群臣还在劝,丞相已潇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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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里,因为苏衔不在,谢云苔难得地彻底闲了下来,连更衣都省了。她便耐心地一直在回答苏婧的问题,来来回回就是两个:“爹怎么还不回来呀?”“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姑娘生得白白嫩嫩,声音又甜甜软软,再问也不让人厌烦。而且她也并不扰谢云苔,谢云苔偶尔去沏个茶洗个手亦或拿点东西,她就乖乖在她身后跟着,边跟边问。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大概在苏婧问到第几百遍的时候,谢云苔刚要答话,抬眸看见遥遥走来的身影,眉眼一弯:“爹回来啦!”
苏婧立时转头,目光定住,飞奔而往:“爹爹——”
跑至一半,一道黑影从苏衔神色闪身而来,一把抄起苏婧。谢云苔离他们约莫三两丈远,看得一滞,苏婧的哭声旋即传来:“哇——”
下一瞬,苏衔也闪至跟前,伸手将苏婧夺过,声音冷冷:“我女儿你也敢吓?”
“……我没想吓她。”黑衣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被说得一脸抱歉,挠一挠头,跟着又注意到谢云苔,“哎,又换位嫂夫人?”
苏衔:“……”
“什么嫂夫人。”苏衔寒着张脸,抱着苏婧从谢云苔身边走进院中。进屋时被吓哭的苏婧已不哭了,红着脸一抽一抽地打量黑衣男子。
谢云苔行至门口瞧了瞧便要去上茶,苏衔的声音传来:“把门关上,都不许靠近。”
说着给苏婧抹了抹眼泪,又道:“阿婧也出去玩,爹晚些来找你。”
“好。”苏婧点一点头,就主动从他膝头滑了下去。跑到门口拉住谢云苔的手,软糯糯地跟她打商量:“姑姑陪我去园子里好不好?”
“好呀。”谢云苔抿笑答应,想着在外玩久了大概会冷,折去房中给她取了件衣服加上。
二人的身影很快从院中消失,沈小飞的目光也收回来。
嘴角扯了扯,他笑说:“啧,非得玩这猫捉鼠的游戏,怎么样,这回惹麻烦了吧?我看身边还是没有女人最安全。”
苏衔不理他的调侃,倚向靠背舒了口气:“怎么回事,说说吧。”
沈小飞也一喟,径自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从大约半年前开始的。半年前,苏衔身边的第七个通房许婉眉因为被人收买,被苏衔赶出府。她比阿致聪明些,没做不必要的挣扎,走得便很利索,也没丢个手指什么的。
但苏衔为人谨慎,还是让暗营暗中盯了她一阵子,这一盯就发现她竟还与宫中有些联系。
是宫中有人安插她来府里盯着他?
苏衔起初是这样怀疑的。细查下去却发现不是,发现许婉眉是在为宫里找什么药。
苏衔不仅在官场上人脉颇广,通过暗营亦可与江湖联系,普天之下的药没什么他找不到的。他便授意实为暗营眼线的醉香楼将这药给她,前前后后给了三次,果不其然每次都进了宫门。
那药诡秘得很,不仅价贵,效用在江湖上也有诸多传言,一时连暗营都验证不出究竟是干什么的。苏衔想这背后怕有大局,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先让沈小飞继续盯着。前前后后又十余日过去,沈小飞在宫里摸出了端倪。
沈小飞告诉他:“宫里与她接头的人也很谨慎,药每每入了宫门,总要转个十余手。前两次都跟丢了,这回我加派了人手一刻不敢放松地瞧着,是到了玫妃手里。”
“玫妃?”苏衔皱眉,“那是谁?”
“陛下去年新封的,眼下正宠冠六宫……哎你竟然不知道?”沈小飞一脸新奇。
苏衔烦躁脸:“我没事打听陛下的后宫干什么。”又问,“那玫妃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有啊。”沈小飞点头,“这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早先与皇长子相识,后来封了妃,亦常以庶母的身份对皇长子嘘寒问暖。哦我还细查了……许婉眉弄药是从中秋后开始的——中秋宫里办家宴时玫妃与皇长子都到御花园散过步,碰上过!”
沈小飞说得有些兴奋,端是一副探究深宫秘辛的神情。苏衔的眸光却一分分沉了下去,一片阴翳。
“……”沈小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些事情,哑了哑,吐舌,“我也……没别的意思哈。”
苏衔抬眸一睇他:“还有谁知道?”
沈小飞:“没人了,我刚查明就来告诉你了。”
苏衔又问:“师父呢?”
沈小飞:“我爹最近出京办差去了,我见不着他。”
“好。”苏衔颔首,“别跟他说。”
“……”沈小飞憋了会儿,“你要我骗我爹啊?”
“怎么叫骗呢?”苏衔气定神闲,“就是晚一些告诉他,不骗。”
沈小飞又道:“那陛下那边……”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哦,你不告诉我爹就是为了不告诉陛下对吧?”
苏衔:“嗯。”
稍稍静了一息,他又说:“想个法子,办了玫妃。”
沈小飞倒吸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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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十天过去,苏衔自正月十六时忙起来,日日都要去宫中上朝了。谢云苔并不太打听宫中朝中事,但毕竟身在相府,总会听说一点儿。她便听闻宫里的玫妃娘娘自年初时起突然病重,身上忽冷忽热,总昏睡着。
府中小厮不禁感慨:“唉,若是熬不过去,那可真是红颜薄命!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的岁数!”
正月廿七的早朝时间格外长些,苏衔临近晌午才回府,谢云苔如旧着了绿衣进屋上茶,又福身打算告退换白衣来研墨,却被苏衔叫住:“谢云苔。”
谢云苔驻足,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递了本奏章给她:“刑部递来的,你家的事。”
“什么?”谢云苔浅怔,他又说:“你父母告了程颐。”
谢云苔不解,他们不过小门小户的事情,就是牵涉县令,理当也闹不到朝廷才是,怎的折子还送到当朝丞相手里来了?
翻开折子一扫,映入眼帘的罪名令她一懵,奏折在轻颤中落地。
上面写的罪名是: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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