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的兰亭序刚刚写完,便听外间报道:“王爷,贵客到了。”
向外望去,只见靳北亲自引着一个身着天青长裙的年轻姑娘缓步行来,姿态甚是端庄。到得入门近前,晋王也怔了怔,这姑娘与湛晖当真好生相像!
见礼完毕,靳北便代为询问:“敢问明珠小姐家乡何处,令尊是哪一位?”
明珠神色平静淡然,与晋王隐有三分相似,音色若风泠碎玉,语声却平稳如山:“我生于江淮,先父名讳上湛下晖。”
靳北看了看晋王仍无他语,便继续问下去:“不知令堂贵姓?可有兄弟姊妹?”
明珠望向靳北,简单答道:“先慈连氏。在我之下曾有幼妹,乳名蓉蓉。”如今她与晋王府之间的情势正如萧佐的顾虑,其实相不相信,接不接纳,全在晋王一念之间,更何况那许多的往事之中,还有大部分不便让晋王府得知,此刻多说实在无益。
靳北原想这女子到王府认亲,九成九是图谋富贵权势,那么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花言巧语,应当恳切哀求,问一答十,讲出许多故事,怎料到竟是这般平静而简洁的模样。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道:“姑娘所说,可有凭证?”
明珠坦然道:“不知王府要什么证据?我月前整理先父遗物,才得见手札文卷,方知先父心中挂念二老,尤其是王爷的眼疾和王妃娘娘的腿疾。当年先父曾想回京,但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变,便再无机会了。”言至此处不由垂目,神色黯然,声音中也稍多了三分恳切,“所以今次入京,不过将一些遗物送给王爷留个念想,好让王爷知道,您的幼子并非离弃父母便再不回头,乃是有许多变故苦衷。”顿一顿,又望向晋王:“信与不信,全在王爷。”
晋王忽地一笑:“你容貌像极了你父亲,这倔强傲骨,倒与连姑娘一模一样。”
听到先母连景璨被提到,明珠的目光不由微微闪动。当年就是因为母亲不被晋王府接受,才有了父亲明湛晖离京而去的由头。如今她虽然为了父亲的遗愿而将一些旧物送进晋王府,却并不是要攀附什么王府富贵,更是决然听不得对先母任何鄙夷轻看的言语。不过晋王此言,倒还是温和,明珠直视晋王:“先母的确性情刚烈。”
晋王将明珠这静了几息之间的神色尽皆收进眼中,顿了顿又道:“湛晖过世的时候你几岁?可还记得你父亲的腰伤如何?”
明珠心中一哂,这是要试探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么?不过既然晋王并不继续评论母亲连景璨,明珠的神色便愈发平静:“先父过世之时我刚满七岁,从不知父亲腰间有伤。”
“七岁也不小了,”晋王喟叹,“那你可记得你父亲耳后的胎记?”
明珠摇头道:“先父的胎记在左边手肘的内侧,右耳之后有一点朱砂痣,并无胎记。先父喜辣食,酒量浅,素爱秋茶。先父不善音律,擅棋艺。”沉一沉,目光愈发诚挚坦然:“王爷,我入京此行并无攀附王府之意,几日后便会离京,还望王爷王妃保重身体。”
晋王沉吟道:“你父亲,是怎生过世?”
明珠对此早有腹稿,虽然并不预备将当年青江惨变的细节道出,却也不会扯谎,只简单应答道:“十二年前,父亲当年带着母亲、我和妹妹,并从人数十,一同回京。途径青江之时遭奸人截杀,父亲力战而死,母亲自尽全节,妹妹伤重不治。”
“那你如何得救?”晋王心下沉了又沉,静了静才开口疑道,“湛晖熟习弓马,武艺精湛,既然苦战至此,你怎生幸免?”
明珠平静道:“我中箭晕去,两天后被舅父找到。”
晋王看明珠神色便知这决然不是全部真相,只是此时多问也未必便有答案:“那你现在住在何处?这些年怎生度过?”
“我外家小有资财,这些年来衣食无忧。”明珠微微一笑,“京中不过暂时落脚。想来王爷已知我住在哪里了。”
“明珠。”晋王忽然唤了一声,跟面前这与心爱幼子形神皆似的姑娘正视相对。
明珠亦毫不退让,回望眼前这已经垂垂老矣,目光中却仍有英气的老人。
晋王终于开口道:“明珠,等下拜见祖母吧。”
明珠神色却凝重起来——晋王便这样接纳了自己?并不需要更多时日来查证么?晋王身为睿帝侍读,从龙辅政数十年,虽然后来急流勇退,韬光养晦到了王府甚至门庭清冷的地步,但其人其谋,岂可小觑。
这般轻易开口,只怕还有厉害的后续。
只是自从十二年前血染青江,她便知道自己的一生必定是风刀霜剑、再无太平。既然一路已经刀锋火海的行到如今,自然也就没有临阵犹豫的道理。明珠当即欠身行礼:“祖父,明珠失礼了。”
晋王摇头苦笑道:“你和你母亲当年真是一个模样。说话这半日,也就这一会儿方像个晚辈的样子。”
明珠坦然道:“先母为平常民女,不能见容于王府,明珠自然不敢以王府亲眷自居。”
晋王点头:“那现在可以晚辈自居了,去后宅拜见祖母吧。”
靳北见晋王神色,便知老主人心意已决。有关安排早已做好,于是不到一盏茶时间,晋王府上下便都在惊疑不定之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匆匆赶往晋王妃的颐珍院。
年迈病弱的晋王妃一见到与明湛晖容貌很是相似明珠便十分激动,连声呼唤,竟是毫不疑虑,显见多年来对幼子的思念丝毫未减。拉着明珠的手,泣不成声:“晖儿,我狠心的晖儿啊……你怎么不早早回来!你怎么能先娘亲而去呢!“
明珠半跪在晋王妃榻前,亦泛泪光。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祖母,见到王妃的慈母之心殷殷,心中也不免戚戚有感,亦怀旧事,便湿了眼眶。
而晋王坐在旁边,手里捏着那块原本属于明湛晖的白玉佩,眼睛亦已红了。
因这日并非休沐之日,故而闻信赶来相见的便只有后宅女眷。晋王长子明湛暄的夫人鄯氏气度庄严,次子明湛昕的夫人崔氏行动爽利,平素妯娌之间虽然也有不少龃龉,但此刻却难得想法一致。
晋王爷平素看似温润慈和,大事却说一不二。两位夫人听着靳北叫人传话的措辞,便知是全无转圜余地,已经给多年来音信全无的三爷明湛晖认下了这个女儿。当下虽然心里疑虑重重,面上却都说了几句场面话,一行劝着晋王妃,一行不动声色地打量明珠。
晋王妃缠绵病榻多年,平日的下午都要休息甚久,实在没有体力这样大悲大泣的劳神伤怀,好容易叫众人劝着止了泪,便倦得有些狠了,只反复叮嘱两个儿媳好好照顾明珠,便吃了药歇下不提。
晋王在旁听着,始终垂目不语。明珠一厢安抚祖母,心中也时刻留意晋王等人。女眷们若有疑虑,不过是家宅嫁妆、金银富贵的小节,晋王却是曾经凉州领军,大破西狄的名将英杰。即使现时如退如隐,却也未必不闻外事。对此明珠虽无所惧,但也并不松懈。
离开王妃的颐珍院之前,沉默了许久的晋王终于向着执掌中馈的大夫人鄯氏吩咐了一句:“大儿媳,你叫人将飞云轩整理一下,先安排明珠住那边罢。”
鄯氏面上应了,却不由和崔氏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思量的更快,飞云轩是明湛晖的故居,位置在二门之外,算是居于中院,若是给这位从天而降的撒三房姑娘明珠暂住,确实比直接放进后宅要更稳妥些。
明珠犹豫了一下,入京之前她虽然也大约想过,若是能得了晋王的认可该当,那也不过就是多一门亲戚,探望探望,年节走礼也就是了。至于居住,她自然是要住在自己的碧水别院,无论收发密信,还是调度手下都便利许多。
只是看着晋王妃的年迈与悲痛,又想着飞云轩是父亲的故居,明珠心中微微一软,便答应暂住几日。于是向着晋王再福一礼,便随着鄯氏前去安顿。
飞云轩位于晋王府的中路西翼,前临小湖,后接花园,风景颇为幽雅。鄯氏亲自引着明珠过来,一路又随口问了几句生辰属相、外家亲眷的琐事。明珠只模糊应道由其他长辈代为抚养,多年来在江淮守业经营,简要带过。
鄯氏心中便觉了然,盛朝注重商贸,民风开放,近百年来更出了几个有名的女掌柜,女当家。
只是,当年的三爷明湛晖,十六岁时于皇家田猎大典连中三元,被称为京中弓马第一人,睿帝爷钦赐名号飞云郎,十九岁便任职从四品羽林郎参将,节制帝君亲卫,这般英杰人物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守灶商女?
到了飞云轩里,靳北已经亲自安排了老练的嬷嬷和丫鬟照应,鄯氏交代安顿了几句便离开,出门之际,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晋王爷是为了那件事,才匆匆认下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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