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暴雨倾盆而落,豆大雨珠迅疾坠落,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飞流直下的晶莹雨线。
泉州西郊,逐渐残破衰败但并未全然褪去绿意的草木之间,满地的血迹与腥气、尸体与残肢,正在一点一点被无边的雨水冲洗干净,似乎也掩去了一切的激烈与阴谋。
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大雨渐近尾声,而骤然响起的快马蹄声却几乎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踏遍了半个泉州城。
泉州府衙第一时间便有劲装青年带着大额银票上门致礼,派出去查看的捕快和衙役们很快便被叫回了衙门。大街小巷中的孩童们纷纷被大人拉回家,文人墨客、秦楼楚馆也陆续放了帘栊。
待得雨收云散,红日重现,已过申时。
舟山堂前宽阔的庭院里,青石板路、草坪回廊,几乎处处都站了人。年纪不等,衣着各异,但皆依着在帮会中的职分位置,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地依次列队而立。
几乎是在一个时辰之内,整个泉州方圆三十里内,所有分属连云的帮众与属下都被急召而来。当中不免有人不及整顿形容,而最狼狈的要属一直以老好人著称的舟山堂副堂主,翁仲永。
翁仲永在月前因着家事回了一趟数百里外的故乡永州,因着路途遥远,待收到明珠亲至的消息再赶回来时便晚了几日,并未赶上前一晚明珠与连家兄弟的当场对质。而展翼亲自去将他从家中拉出来的时候,翁仲永正刮脸到一半,被马蹄声惊到时手一抖,便在左耳下划了短短一道伤口,而此刻脸上的胡子零落不齐,花白头发也没有梳理规整,站在众人之前,更显憔悴狼狈。
众人的等候并没有很久,最多一刻钟的时间之后,身穿银朱箭袖长罗裙的明珠便现身正堂。
发挽青云髻,耳坠珊瑚珠,腰间是一条四指宽的绛色织锦宽带束住年轻姑娘优雅挺直的腰身,侧面墨玉佩旁另坠了一枚双鱼黄玉禁步。她明秀端丽的面容上,神色似乎与前日初抵泉州时一般平静,但又隐约约有些什么不同。连飞鹏和连飞鸣互相看了看,几乎是同时再度转了目光。
对于舟山堂此刻得以立于庭院中、有职有分的众人而言,面对面见过明珠的大约只有六七成。而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十四五岁时更加稚气的少女面容的人,又占多数。此刻见肃容而来的明珠在白翎寒天等人恭敬簇拥之下,较之几年前容颜更加端丽舒展,更要紧的却是面容之外的英华威仪,愈发锋锐凛然。
明珠环视众人,缓缓开言:“今日急召各位前来,辛苦了。但有些话,我希望在离开舟山之前,与大家一次说个清楚。
“玮大爷这两年都在卧病静养,帮务上面虽然让翁副堂主很辛苦,却还是有不少问题。我此行前来,第一就是要给左右司堂的矛盾做个了结。舟山堂的混乱,必须到此为止。
“第二,我也是来探望玮舅父,略叙一叙这亲戚的情分。而今日在石舟山上,偏偏就这么不偏不倚的,在我到了玮大爷居处的时候,遭到了自称是海龙帮杀手的刺杀。”
此言一出,原本寂静无声的庭院中登时便是一片轻微的吸气和骚动。
明珠静了静,神色一点也没有变化。片刻之后,寒天将手中佩剑一举,整个庭院再度恢复安静。
明珠继续朗声道:“杀手一共四十八人,我们击杀了三十四人,擒住了十一人,其中自尽了九个,还有三人走脱。尸体、活口,都已经送去泉州府衙了。我离开泉州之后,这件事情的后续会由朱羽使君罗倚修跟进,而舟山堂帮务的整顿,江北使君展翼负责。”
明珠向外走了一步:“展翼、罗倚修等十二人,再加上柴行广柴堂主,连景玮连堂主,总共十四人。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再听到任何消息,说是他们遇袭、中毒、受伤、身死,我明莲以连云主人的身份放下此话,只要发生,我必定血洗泉州。动手的、主使的、出谋划策的、哪怕看门牵马,只要有人敢动这个念头,上下同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字字句句,平平静静,然而整个舟山堂房内庭中,数十人肃然而立,落针可闻。一阵秋风拂过,连庭院中槐树叶子簌簌轻响都听得清清楚楚。
半晌,副堂主翁仲永勉强咳嗽了两声:“帮主,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重了,让弟兄们办事也战战兢兢了些。”
明珠望过去,翁仲永立刻便避开了她的目光:“属下的意思是……”
“翁副堂主,”明珠看着他,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连飞鹏、连飞鸣和连飞雁,“为什么你觉得这话,是对着堂内弟兄说的呢?难道你们不是应该将这话放出去,好叫外头的敌人不敢再算计咱们连云帮的人吗?”
“是,是是,属下失言了。”翁仲永连连点头。
明珠淡淡道:“谁若是觉得这话是向着他说的,就好好掂量自己的分量和能耐,担不担得起这个后果。另外,翁副堂主,你也该退下来了。”
翁仲永一惊:“帮主……”
明珠温言道:“舟山堂过去的内斗,有你袖手旁观、管辖不力的责任。但是舟山堂的格局叫你为难之处,我也明白。翁副堂主,你明年也将五十了,不必再继续走在这刀尖火烤的位置上左右为难。退下来吧,我会叫罗倚修单拿一笔银子过来送你养老。”
翁仲永有些发抖地抬起头,与明珠目光相对了片刻,终于欠身道:“多谢帮主。”
明珠意味深长地颔首,又环视众人:“人贵在自知。好好掂量吧。”起身离去,又看了一眼翁仲永,温言道:“您既然退下来,就不再是我的下属,我也按着年岁辈分叫您一声叔叔。翁叔叔,保重。”言罢,颔首欠身,轻轻一福,便带着白翎与寒天走了。
登上离开舟山堂的马车,明珠闭目调整内息,静了片刻,才望向同坐在车厢中的澄月:“燕衡的伤势如何了?”
澄月的眼睛已经微微红肿:“血已经止住了,臂骨也接好了,就是失血太多,喝了药又睡了。”又看了看明珠的衣衫,“小姐,您就这样去见长公子么?”
明珠点点头:“昨晚收到他的传书,他此行到泉州,明面上是护送韶华郡主来见南夷使者,台面下还说不定有什么旁的筹谋,他正面传书要见我总好过暗里交锋。”
澄月迟疑道:“可是您自己的伤势……这样连番奔波,如何使得?”
明珠再度闭了闭目,勉强调整自己散乱的内息,几番呼吸之间,肋下与肩上的伤口疼痛愈发剧烈。将手边银壶中温热的止痛汤药喝了几口,忍耐了半晌,方松了口气:“看今早的消息,祖母的状况还是不好。跟长公子见过之后,便预备回京吧。燕衡要是不能乘车,就移到奉山堂,跟柴堂主一起保护。”
澄月忍了忍泪意:“是。”
明珠睁开眼睛,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拍了拍澄月的手:“你莫担心,燕衡不会再出事的。”
“可是,”澄月哽咽道,“小姐,您警告的虽然严重,我还是怕他们会再动手,总是有人会心存侥幸的。”
明珠沉声道:“放心吧,倘若真的要将燕衡留下,我就釜底抽薪,带走连飞鸣为质。”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辆不算太起眼的马车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泉州城西的一座小酒家门前。周遭的街道行人很少,雨后的树木房屋透亮而洁净。
马车停稳之后,在酒家门前等候已久的墨音扶了明珠下车,低声道:“长公子已经到了,周围都安排好了。”
明珠颔首:“嗯,你们自己也都小心。叫韩萃看着寒天,别太逞强了,他的伤也不轻。”
墨音垂首应了,便向外去安排。明珠独自进了小酒家,唯一的雅间门前,身穿粗布便装的南隽正恭敬等候:“您来了。”
明珠笑了笑,予钧身边的人当真礼数周全,颔首致意,便再向内。这小酒家的雅间倒也干净,除了用餐的圆桌外还设了圈椅茶几,墙上也有两幅字画。而予钧正负手而立,在看其中一幅狂草,听见明珠步声,便转过身来,峻毅眉目之间笑意温和:“三小姐。”
明珠见他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素冠,然而高华雅正的气度却丝毫无损。二人四目相对,一晃神间明珠竟觉得数日不见的予钧很有几分亲切,当即礼貌微笑:“长公子。”
予钧亲自伸手斟了一碗茶给明珠:“小店粗陋,没有什么好茶相待,三小姐请坐。”
明珠颔首:“长公子何必客气。”应声坐下的瞬间,肋下又是一痛,咬牙忍了忍,尽力不露出什么异样神色,笑道:“长公子此行公干如何?”
予钧目光闪动:“三小姐这是受了伤?”
明珠微讶,她所修习的内功是鸿溟派的秘传心法,吐纳极为稳定,虽然她因受伤而自觉丹田真气不调,但呼吸平稳一如平时,外人应当无从得知才是,予钧又是如何看出?但此事倒也不必相瞒。明珠展眉一笑:“些许外伤,不足挂齿。倒叫长公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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