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上上大吉,宜嫁娶。
紧锣密鼓的一个半月筹备之后,大婚典仪的正日终于到了。
清晨明珠便早早起身,由澄月和染香服侍更衣,从里衣开始便是正红之色。明珠张开手,由澄月等人整理自己衣衫的时候,一眼便看见明澈光亮的穿衣镜中映出自己的身影与面容,鸦青乌发披散如瀑,端丽面容莹白如玉,大红衣衫鲜妍如火。一晃间只觉得镜中的自己竟然十分陌生,便有些出神。
澄月等人配合默契,很快便为明珠更衣完毕,又为她整理发髻。因明珠是以郡君仪仗出阁,所以新娘凤冠较之宗姬规格更高。最擅束发的染香已经提前请教过姜嬷嬷,便为明珠梳起较高的元凤髻,再将与金丝珍珠凤冠相配的与发针依次别在四周。
明珠眼帘半垂,静静坐着由染香等人摆弄,面上没有甚么神情波动,心里却是暗流翻涌。
真的就要成亲了吗?要跟长公子同住一室?朝夕相对?
赐婚圣旨既下,只有假作成亲能解一时之厄,明珠几乎是在十月初五的当晚便做了这个决定。
至于婚后要摆出什么姿态面对众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衣食住行如何安排,彼此各自的属下公务、密信往来要如何协调,在萧佐与楼靖那场漫长的碧水别院密谈中也都事无巨细地商议了彻底。有关陪嫁的人员、登记的嫁妆、碧水别院的安排、帮会分堂的调度,也已经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准备齐全。萧佐甚至亲自入京,以碧水别院总管的身份常驻,也将玄武堂的大部分力量调动过来了。
按道理来说,明珠觉得自己应当是对眼前之事很有把握了,她过去参与武林密会、帮派冲突,若是准备周密详细到这个地步,她都会觉得心里很安定,很坦然。至于凡事中或许都有不可预料的部分,那就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控,她倒也不怕。
只是为什么现在,明珠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直没有平静下来?
若说中毒或是生病,似乎也不像,就是隐约约地有些紧张,又仿佛有些期待。
简单地用过早饭,鄯氏和崔氏并姜嬷嬷都到了飞云轩,又将婚仪典范、过府礼节以及明日认亲拜舅姑等事,絮絮叮嘱了一回。这些细节其实在前几日都已经陆续分说过了,此刻不过是重复提点。明珠耐下性子,心里只跟自己说,将这些礼仪之事当做一场祭礼便好。带着这样心态,明珠便听得格外仔细,有些事情还再确认一次。鄯氏和崔氏不由互相看了看,心道这样全无羞涩之意,只是一心认真学习的新娘子倒真少见。但明珠显然是仔细留神,倒也让二人放心不少。
到了午间,前来晋王府贺喜的宾客便陆续到了。平辈之中,韶华郡君、楚丹姝和叶家姐妹算是京中贵女里面与明珠最为相熟的,便过来飞云轩再说几句体己话送嫁。叶家姐妹和楚丹姝各说了几句吉祥笑语,到韶华郡君时,一开口眼眶便红了:“三姐姐,我以后便不能像这样来找你了。“
明珠微笑,拍了拍她的手:“如何不能,顾王妃是你的姑姑,你来玄亲王府只会更便宜。再说,我自己也有碧水别院,哪里便见不得了。“
韶华飞快拭了一下眼角,重又露出微笑:“是。三姐姐,不论将来如何,你待我的好,我总是记得的。”
明珠微微一笑:“傻丫头,说什么客气话。“
几人说笑一回,姜嬷嬷便带着全福夫人和喜娘过来了。韶华便挽了楚丹姝,与叶氏姐妹一同去了。
按着婚仪的典范,明珠须得由全福夫人开脸,再由这位宫中特别派来的喜娘为上妆。澄月上前给了两封沉甸甸的封红,全福夫人和喜娘都很高兴,也很客气。
明珠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镜子里自己在金翠珍珠装饰之下愈发明艳的面庞,忽然想起在泮月居时,楼珺与她所说的话:“明姑娘,我知道你不想嫁给予钧。天家儿妇难为,我很清楚。但如今赐婚旨意既然已经下来了,你们都没有退路。予钧是个好孩子,将来若是可以,明姑娘,便劳你代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多多照顾他;但若是你有旁的为难,也不要紧,到底是人各有天命,勉强不得。你既然拿我当做长辈,这些东西便给你添妆。无论将来如何,都盼你们过的好。”
“染香,“明珠唤了一声,”将那油桐镂月匣子里的羊脂玉镯拿出来帮我换了吧。“
染香和澄月再度对看了一眼,油桐匣子镂月纹?不就是从泮月居里得的那个?
过了未时三刻,明珠的新妇装束便已全然预备完毕。全福夫人拿了盖头,亲手为明珠盖上。
大红的锦缎覆在面上,将明珠的视线全然盖住,她只能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衣裙上的密密织就的并蒂双莲纹出神。
这样垂目等了不到一刻,便听喜庆的鞭炮声和欢笑的喧嚣声一同在外头响起。明珠先是觉得心头一跳,随即又缓缓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待外头热闹了一阵子,许多人纷杂的脚步声便随着礼官不断唱着的婚辞向着飞云轩的方向过来了。
这时等在飞云轩正屋里的喜娘便将红缎的一端塞进明珠手里,白翎和澄月上前扶明珠起身。门外一身同样正红新郎礼服的予钧手里拿着红缎另一端走在前头,随着礼官一同到晋王府的中堂去拜别晋王夫妇。
这本是应该拜别岳父岳母的时候,但因明珠父母皆故,所以便改为拜谢祖父母。
堂前的织锦跪垫已经设好,晋王府众人并旁支明氏亲眷也济济一堂。礼官高声唱到:“谢亲!一拜!”
明珠由白翎扶着跪下去,透过盖头下有限的余光瞥见自己身左的大红锦袍,心中忽然安定了些,便随着礼官的声音叩首。
“谢亲!二拜!谢亲!三拜!”礼部派来的礼官是专司宗室婚仪,声音醇厚而绵长,也让这简单的叩首谢亲之礼显出应该有的郑重意味。
晋王的声音温和一如平时:“之子于归,凤凰于飞。盼你们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予钧和明珠一同躬身:“谢祖父。”
晋王妃强支病体来到中堂,此刻已经是老泪纵横,忍了又忍才道:“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盼你们互敬互重,好生相待。”
明珠听着晋王妃声音里的泪意,心中也酸楚难过,躬身道:“谢祖母。“又低声道:”祖母,保重。“
礼官再唱出一番祝辞,便到了明珠登上花轿,离开晋王府的吉时了。
跨出王府大门的那一瞬间,明珠心中忽然微微震了一下。
从入京的第一日起,她便一直说要离开晋王府。如今这算是离开了吗?
时近腊月,京城天寒,明珠的花轿并未游街太远,只取了较近的宽阔主路鸣锣吹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到了玄亲王府。
玄亲王府中自然也是鞭炮锣鼓,喧嚣欢庆,只是这次明珠耳边所能听到的嘈杂人声,几乎全是陌生的了。
自来婚仪之中,新娘的礼节都很短,毕竟随后要出来饮酒敬宾客的是新郎。于是明珠随着予钧进到玄亲王府正堂,随着礼官高声唱出祝词,依次三拜,便为礼成。
明珠随即便被引着前往予钧的长风居正房,由玄亲王府的全福夫人和喜娘扶着坐到婚床上。依礼压襟撒帐,予钧亲手揭了盖头,明珠只觉眼前一亮,憋闷了许久的呼吸终于重归畅快。但满目大红洒金装饰的正房中,除了红袍金冠的予钧和全福夫人、喜娘、侍女,便无旁的亲眷了,心中稍微有些意外。
全福夫人和喜娘同声道了恭喜礼成,便为二人上了交杯酒,随后拿了红包退出婚房。
予钧望向明珠,眼光里颇有些歉意,温言道:“我得回去前头敬酒,长风居的小厨房里已经预备了饭菜,你吃些东西,若累的话便先休息吧。”
明珠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有些隐约的猜测,但面上只温和含笑:“知道了。你吃些东西再饮酒,莫再伤了胃。”
予钧颔首,转身而去。刚出了长风居正屋,他脸上的怒色便有些压不住了。刚才明珠眸中一闪而过的意外之色,他看的很清楚。明珠在意外什么?是意外房中没有女眷见亲见礼,还是意外这婚仪竟这样短?
睿帝的赐婚明旨当中已经提到,明珠要以郡君仪仗成礼,而玄亲王府所给出的规格,就是不多不少地卡着花轿级别、聘礼抬数、旌旗礼乐的要求。而其他一切可以自行决定的部分,几乎都已经降低到了最简。没有傧相、没有见亲、入门没有火盆、拜堂没有贺词,除了礼部标准流程里的礼官吉词,什么都没有。当时晋王府过来的宾客脸上已经快要挂不住了,明珠有盖头遮面看不见,但他看的非常清楚。
玄亲王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昭告天下他看不上这个嫡长媳,还是生怕旁人不知他看不上自己这个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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