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夜,辽仓市公安局。
二楼的停尸操作台上,明亮的白日光灯如浅薄的罩子,淡淡地罩于苍白的尸体之上。
忽然,日光灯闪了一下。
尸体还是完整的尸体,刚刚被从医院太平间带回公安局。
看护它的法医助理出去了。
苍白清冷的灯光又闪了一下。
门口那个角落里安装着监控摄像头,像素很低,人脸模糊,难以辨认。
摄像头的另一端坐着一名频频打哈欠的民警。
想来是昨晚上没睡好。
带回来的尸体,就放在解剖室正中央的体重仪上。
体重仪的数字,停留在169.541。
屋外,圆月挂于天,仿佛黑夜里冲印的照片瞬间被爆破了,独留圆圆的一角。
以这玉盘为中心,光晕在缓缓散开,又渐渐暗去。
日光吊灯最后又闪了一下。
门被推开了,年轻的助理感受到了一股直钻衣领的冷风。
她用纤细的手推了推眼镜架子,搓了一下手,朝中间哈了一口白气。
果然是窗子没关上,一缕一缕的冷风,箭一样往里面钻。
今年初秋的夜晚,真凉。
听说全球越是变暖,冬天就越冷。
助理小姑娘带上手套,拿起本子和比,记□□重仪上的数字,一些基础的工作,她需要在法医过来之前先完成掉。
169.499。
小助理第一次独自面对一具新鲜的尸体,除去紧张,最多的还是兴奋。
她再三确认了之后,谨慎地下笔。
窗户外的半空中,一双晦暗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传说,人的灵魂,重达二十一克。
**
公安局大门前,挤满了各路媒体。
闪光灯耀得门卫大爷们睁不开眼。
满耳朵的“咔嚓咔嚓”拍照声。
死者生前身份特殊,社会名流。
仕凯集团的高层,魏国强魏副总。
这两年,仕凯集团的劲头很猛。
跟“仕凯”这两个字扯上关系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头版头条。
一如一个月前的“杀人彩绘案”。
辽仓电视台的,隔壁室电视台的,还有省台的记者、外景主持人。
都在第一时间聚集辽仓公安局,相互推搡,不断高声提问。
谁都想获得最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
“樊局长,请您解释一下。两个案子都和仕凯集团有直接关系,这之间有什么隐情吗?”
“樊局长,人民等着辽仓公安局给一个解释!”
“樊局长,不要躲在里面不出来好吗?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些记者的声音,一个大过一个,一个问题比一个尖锐。
公安局一楼大办公室内,警察们都面沉如水地坐着。
辽仓的媒体,让人敬而远之。
红的能写成黑的。
樊局长,或者说前任局长樊刚,坐在自己原来的办公桌边,默默地掏出镜子,摸了摸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
刑警余杭突然窜起来,指着外面,情绪十分激动。
“解释个屁!案子还没开始调查了,他杀自杀都没定呢,当我们警察是狄仁杰啊?
看一眼什么都能掐指一算!”
一个警察的情绪爆发,立刻点燃了一个办公室所有人的情绪。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都坐下。”
樊纲的声音很低沉,也不响亮,所有警察都一脸怒容,但克制下来。
刚刚退休的前任局长,威信依然在。
“都冷静点儿。”
刑警齐杰,一个性格还算稳重的人,二十岁不到,在警校的时候就认识樊局了。
算是樊局的徒弟。
辽仓公安局的警察,对媒体长久以来就憋着一口气。
二十年前,如果不是这群媒体,樊局也不至于瞎掉一只眼睛,成个残疾人!
齐杰重重地挠了一把头发,深吸一口气。
“头儿,这样,我出去说。
咱们不出面,那媒体能把公安局写成什么样?
您听听,这都是什么问题,一个比一个能把人往阴沟里带,一转身不知道给你写成啥样。
再说下去,就该成官商勾结,咱们故意包庇仕凯了!”
警察们期待地看着樊局,想看他点头。
樊局摇摇头,“人家是媒体,握着话语权,说出去的话有人信。
你呢?你是个警察,代表辽仓公安局,代表公权力。
你为公权力辩驳,没人信你。
在这个时代,舆论,我们永远处于弱势。”
“可那也不能任由他们……”
“我去吧。”
樊局的声音一落,整个办公室安静了。
大家都围到樊局办公桌前,“不行,樊局您不能去。”
“您别去……”“您别去…”
谁不知道樊局有多么厌恶媒体。
可现在……
樊局拍拍齐杰的肩膀,狰狞铁汉几乎是软声软语地说劝着下属们,战友们。
“没关系。你们情绪太激动了,对咱们公安局的形象不好。
咱们不能让老百姓误会辽仓公安局。
我去,几句话的功夫,没事儿。”
“樊局……”“樊局……”“樊局……”
众人看着樊局被迫出去接受采访的背影,突然发现樊局的确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
带领了他们几十年的老局长,心中最坚实可靠的大山,也到了迟暮的年纪了。
“妈的……”
齐杰的情绪最激动,余杭使劲搂着他的脖子。
“甭管真的假的,什么吸引眼球什么有卖点就写什么。
我们再跟歹徒搏斗都斗不过文人的笔杆子!拼死拼活有什么用,连樊局都保护不好……”
警察们低下头,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在他们看来,樊局几乎是卑微地保护着辽仓公安局的名声。
人在社会上,谁能做到完全不受委屈。
即使是仕凯集团现任总裁苏令缺也不行。
辽仓电视台的大楼,今夜通宵。
笔杆子瞄准的方向,仕凯集团的大楼。
两个案子里有什么联系,辽仓公安局还不知道,但笔者们知道。
加上一个“也许”,“可能”,“据知情人爆料”,一份人人争相阅读的报纸就成啦。
**
“来了。”
午夜十二点,今日与明日的交界时。
老公寓里打坐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睛,两只眼睛变成了宝蓝,湖绿两色。
清澈,却深不见底。
莲清睡成一个球滚到了床边,快要摔下去了。
阿勿用脑袋把莲清的小身体顶回床中央,轻巧一跃,稳稳地落在白遇安的身边,望着窗外。
白遇安打开窗户。
窗外空无一物,澄黄的皓月当空,星空无痕。
细看绿色的眼睛里,倒印着一个漂浮在半空中,身体如水波透明的人。
生魂,离体,成鬼。
白遇安手里多了一本书和毛笔。
书本很厚,纸张泛黄粗糙。
“姓名。”
“魏国强……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死了多久,满一昼一夜了吗?”
“没有吧……记不清楚了。我刚刚从公安局出来。”
鬼死后记忆模糊,没有脾气,那就说明怨气不强,心有不甘而已。
可渡。
了却生前事,让它没有遗憾地离开,重新归入冥府轮回重生系统。
这是白遇安的工作。
“你的愿望。”
“我想要……弄明白我是怎么死的。”
“可以。接下来我们谈谈收费。”
“我有钱,好像……很有钱的……”
“下面说一下我的收费标准。
我是鬼修,收取你身上的功德值,要心甘情愿的。
俗世的钱,我按照律师的收费标准,按你所有存款的比例抽成,不多,百分之二。”
看看,读书的好处来了。
白遇安刚来的时候还傻愣愣地说“修道之人,不在乎身外之物!”。
短短一个月,现在都知道学人家律师收费了。
不管什么样的人,死了之后,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功德。
这只鬼的功德值就十分普通。
这代表它生前既无大功也无大过。
魏阿飘点点头,“我好像……有一笔私房钱,都可以给你。”
白遇安“刷——”地撕下黄纸。
“你在这里签字画押,达成契约。”
白遇安遇到过死不要脸的鬼。
帮它办完事儿后,赖账。
俗世财产还好说,功德这东西只能是心甘情愿的,谁也不能强抢。
所以后来她就学乖了。
签契。
魏阿飘呆呆傻傻,“可是……我摸不到啊。”
白遇安把笔递过去,“这是鬼契,你摸得到。”
魏阿飘果真摸到了笔和纸。
签下自己的名字。
刚签完字,那张契约在白遇安的手里忽然变成了一团耀眼的蓝色火苗,飘飘荡荡在半空中烧得一干二净。
白遇安把书和纸放起来。
“这就成了。契约达成,就是死,我也会帮你完成愿望。”
“但你要是违约,我就有权利,拿你的生魂抵债。”
小阿勿“啊呜”叫了一声。
好吃的好吃的。
魏阿飘看了一眼阿勿,缩了一下脖子,懦懦地摇摇头。
鬼的本能告诉它,那个小小一团,很可怕。
“我是好人,不会违约的。请仙人放心。”
它想了想,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嘀咕着问,“可是仙人,你为什么不签,我怎么约束你呢?”
白遇安愉悦一笑,“不好意思,我这是供方生意,有的是鬼上门找我。”
魏阿飘好委屈,恨不得缩成一团,“那好吧……仙人不要欺负我就好。”
白遇安又骗鬼。
哪有那么生意……她只是单纯地耍牛氓不签而已。
“从今天开始,直到你被摆渡人带走,都要呆在我身边,帮助我达成你的愿望。
为了温养你的灵魂,我会把你放在空间里。”
魏阿飘进了白遇安的空间戒指。
白遇安关上窗,继续打坐。
阿勿歪在她腿上,黑珍珠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里倒印出那颗澄黄的圆月来。
良久,房间里飘出两句话。
“哪怕做鬼的生意,也要积极向二十世纪高级服务型人才转型,加速产业升级。”
“希望今年年底的财务报表好看一点。”
乱七八糟,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
接了生意,就得工作。
白遇安要冒充一个警校在校生。
梁甜。
即将被抽调前往协作公安局的工作。
大风暴来临。
命运的□□,在“嘎嘎嘎嘎”不可后退地向前滚动。
一条线,和另一条线,看似毫无交集,却终将汇聚,交缠。
运,是强者伪装的谦词。
命,才是弱者认输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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