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香原本想着在怀瑾跟前难免要被为难一番, 然而, 并没有。
怀瑾总归是一副和气的模样,起身点头道:“冯老板好。”
冯兰香过去并未见过怀瑾, 不禁多瞧了几眼,一看分明只是个半大的姑娘, 脸上稚气未消,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抬手就赏了她一支价值不菲的簪子,一句话, 便将她打到讨赏讨到台下, 不给钱不走的泥里了。
“谢谢您的赏,实在是太贵重了些,感激不尽。”
“您客气了, 不值得什么的。”
“可惜今日卸了妆,下回吧,下回您来看戏千万要跟我说,我给您留个包厢。”
“那真是好,可就是不要太麻烦您。”
“那有什么麻烦的。应该的。”
“那好, 回头去的话,就劳烦您安排了。”
“千万别说劳烦,不值您这么客气。”
如此,场面话说完,冯兰香鞠躬道谢离开, 怀瑾重新坐回了椅子里。
按照吕沛薇说的,就是“你可把那些想看好戏的人给失望坏了。”
这天回去的车上,伍世青听见小姑娘低声问道:“今日我对冯老板是不是太过了?她这样的角儿,活得就是一个面子,我偏偏打了她的脸。其实我只当看不见,众目睽睽的她也不能怎么的。”说完又接着道:“我想想,那会儿也是沛薇说得我心气儿上来了,若是我一个人,定然也就当没看见了。”
伍世青闻言扭头往怀瑾看过去,见她一对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静静的望着车窗外边儿,外面路灯的灯影透过车窗在她玉兰花一般娇嫩的脸庞上摇曳而过,许是感觉到伍世青在看她,她回头看向他,眼眸有些茫然的神色。
不得不说,怀瑾约莫是伍世青遇到过的少有的真正善良而宽厚的人。
在伍世青看来,这个世界上善良的人实在是不多,宽厚的人更少,而其中大多数善良的人是因为软弱而被迫善良,为了合群罢了,或者只是因为没有碰到不善良的机会,至于大多数宽厚的人也是被迫的,因为不宽容的话,也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宽容。
而他家的小姑娘,不能说是一个无害之人,她可以在被欺负的时候打断人的腿,踩断人的鼻子,但她的行为里总是透露着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会防卫过当,尤其在面对弱势者的时候,她会尽量的表现出更多的忍耐力,这实在是不太符合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欺软怕硬的常理。
比如今日之事,假如对象不是冯兰香一个戏子,而是某个大小姐,伍世青不知道他家小姑娘又会如何,但不管如何,约莫这会儿她也不会有丝毫愧疚。
也可以说是怜悯,但伍世青觉得怜悯这种性格的根本还是善良。
伍世青点头道:“嗯,是过了,那簪子看起来挺值钱的,你还不如赏给我。”
怀瑾原是说的正经话,没想着听到这么一个答话,噗呲便笑了,笑着笑着便见着前面水生似乎也在笑,又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想举了拳头锤人,又怕被水生和慧平见了更是不体面,便往下伸手偷摸的在老流氓的腿上一揪,拧着转了半个圈。
要说伍世青这种小混混出身的,也是没少挨打的,从没想过不过是个小姑娘拧起人来这么疼,差点儿没疼得叫出声来,顿时捂着腿瞪眼道:“人家抢你男人,你还给人打赏,老子说句话,你就下这么狠的手!”
老流氓疼狠了,瞪起眼来挺吓人的,怀瑾赶紧的往车门躲,整个人都快贴到车门上了,挤着鼻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老流氓见着直龇牙,没好气道:“躲个什么?我还能打回去吗?现在谁不知道老子出门连个赏钱都没的带。”
这话说得怀瑾就不得不辩解一番,道:“那不是打趣的话么?还有人当真?!”
“打趣?”伍世青道:“就这么个事,顶多一个礼拜,上海能有一半人都得知道。”
怀瑾一听顿时愕然,喃喃道:“那我怕不是也要成人家嘴里的母老虎了吗?”
这话一出,不说伍世青,就是前面的水生和慧平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给吕老太爷拜过寿,转眼便过年了,除夕的晚上,伍世青在院子里放了电影,府里上上下下的都看着电影守岁,也有嫌冷的,怀瑾便坐在屋里看齐英他们打牌,到了十点多,却听着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心道这大半夜的又是除夕,在干嘛,想出去看,却被伍世青一把按回了椅子里。
伍世青道:“守岁!你不在我边上呆着,跑哪儿去,回头输了钱你赔我?”
赔就赔也没什么,当给老流氓发压岁钱了,但既然老流氓这么说了,怀瑾也就没管。到了第二日,大年初一,怀瑾起了床出门,才发现一楼偏厅的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幅画,一本正经的用一块红布盖着在,也不知道是什么画。
直到伍世青也下楼了,让怀瑾去将红布掀了。怀瑾笑着道:“神神秘秘的。”然后将那红布一掀,才发现原来竟是她娘的画像,画像上她娘梳着旗头,一身蓝色绣花的旗装,脖子上系着白色绣金的龙华,微笑端坐着。
怀瑾顿时捂着嘴,眼泪就下来了。
伍世青却在一边儿笑,说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哭了。”
“你在哪儿找的我娘的相。”
“你娘这样的人物,要找张她的相还真不难。”
“我娘都没了,没有说把没了的人挂屋里的。”
“那是中国人的规矩,咱这屋子都是洋房,自然得讲究点儿洋人的规矩,我听说洋人就喜欢将祖宗都挂在屋里,来了客人就介绍介绍,显摆显摆。我是连我爹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更不要说照片了,不然我也找人画一张挂上。”
“是了,过年了,要不要去给你爹娘上坟?”
“按道理说,是该去,但说出来你可能都觉得荒唐,我爹娘下葬的时候我太小了,从家里跑出来许多年再回去,坟头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给哪个缺德的给平了,还是我记错地方了,反正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这……”
“今年就算了,回头等结婚了,事情都了了,清明的时候,我们再去承德给你娘上坟好了。”
伍世青说着话,搓搓手,笑着道:“我这辈子还没过过清明节,过去每年看人家清明节上坟羡慕得很。托丈母娘的福,也算是圆满了。”
怀瑾随手捡了一个靠枕就往老流氓丢过去:“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过去在北平,怀瑾听那些太太们聊天,说道“男人啊,别管婚前多人模狗样的,什么才子啊,官老爷啊,派头十足,斯文体面,一旦结了婚,都是臭烘烘的混账东西!”怀瑾原本也觉得多是婚姻不好,说的怨气话。如今即便她没结婚,看着老流氓,却觉得约莫那些太太并不单单是怨气话。
这老流氓,说起混账话来是真荒唐,即便她心里极感激他的,也不能说他不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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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八,在南京过年的司徒啸风回上海了,伍世青在大戏院里订了包厢,约着他听冯兰香的霸王别姬。
说起来过去每次听戏都是司徒啸风约的,这是第一次伍世青约了看戏,司徒啸风穿了一件灰色的长大衣,戴了一顶圆毡帽,进了包厢取下帽子,脱了大衣,撩着缎面的长衫在沙发椅里坐下来,从烟盒里拣了一支雪茄,正准备点上,见伍世青手里空着,又拣了一支递给伍世青。
伍世青摆手没接,司徒啸风道:“古巴那边儿的上等货,我从我爹那儿好不容易才抢来了两盒。”
然而,伍世青道:“最近不抽。”司徒啸风低头将雪茄点了,将火柴给抖灭了,吸了一口,吐着烟皱眉往伍世青瞧,道:“怎么了?”
“刘启洋跟我说,抽烟酗酒伤孩子,至少歇三个月,最好是歇半年以上。”伍世青道。
司徒啸风听了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扶着沙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没岔了气,伍世青也觉得好笑,虽然不至于像司徒啸风一般笑得失了风度,但半天没停,知道包厢外面,下面大厅里坐着听戏的皆回头往他们看过来,才收了声。
你说可笑不可笑,流氓大亨年过三十求子心切,连烟酒都不敢碰了,不抽烟不喝酒算什么流氓。
两个老男人笑完了,司徒啸风难得的叹了口气,道:“你这就定了?”说完又道:“我他娘的真以为你要成我妹夫的。”
陡然不抽烟了,伍世青嘴里总是闲得发慌,端着茶碗呷了一口茶,道:“你那个妹妹也太不成样子了,实在是消受不起。”说完,伍世青便将早前在新世界遇到任海妮,后来送她回家,结果临走她让伍世青分她一半赌资的事跟司徒啸风说了。
这个事司徒啸风自然是不知道,听完道:“这事儿她没跟我说,我不知道。”然后立马就骂道:“妈的烂泥扶不上墙的破落玩意儿,跟她爹一样的废物,老子的脸都被她丢净了。”
伍世青笑着道:“倒不是丢人,只是好笑得很,乐得齐英那天回去的时候差点儿把车子开得撞了路灯。”
“这事儿不怪你。”司徒啸风道:“就她那样儿的,让我娶,我都不一定乐意娶 ,早前他们还真动过这个念头,幸亏现在医生都说表兄妹结婚生孩子容易不好,才算完了,老子算是逃过一劫。”说到这里,司徒啸风道:“我看你那小姑娘也有些厉害,那日冯老板没她弄得颜面尽失,她管你的事吗?”
怀瑾管不管事,这事伍世青觉得一时还真不好说,想了想道:“反正一般我不找她,她是不管的,别太落她的面子就行。”说完又道:“年纪小,贪玩,这是天冷了,花园里没什么可以倒腾的了,不然整日就在花园里,跟个孩子似的一身泥。学校里的功课就没正经做过,都是慧平帮她做,就只做廖先生单给她布置的功课,每个礼拜天交,总是要等到礼拜六下午了才开始着急。”
“说是爷们的事,她一个女子不乐意管。”伍世青道:“我看反正就是正经事不是硬摆在她眼皮子底下了,她都懒得搭理。”
“嘿!你这就当是养个孩子,回头她再给你生个孩子,你就养一屋子的孩子。”司徒啸风听了说道:“反正她大小姐有钱,养着不亏。”
司徒啸风没跟伍世青说过他知道怀瑾的来路了,但他也知道伍世青已经清楚他知道怀瑾的来路了,他知道伍世青也清楚那天冯兰香一番所为是他让冯兰香去的,他就是想试一下,伍世青和怀瑾到底是个什么程度了,他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这个墙角他还挖补挖的动。
说到自家小姑娘有钱这件事,伍世青必须中肯的说一句话:“千万别说是我养孩子,您就当我是她一守院子的奴才就行了,她丫头身上穿的缎子,都比我身上的好!”然后又道:“早前她还想将慧平嫁给我,开口陪嫁一栋楼,上海的地段随便挑!这是她丫头的陪嫁!”
这话一出,司徒啸风的眼睛亮了,立马从沙发椅里蹭得就起来了,道:“丫头都陪嫁一栋楼?你不娶让给我啊,我当正经太太娶!绝对不亏待她……”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司徒啸风便见伍世青一个坏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伍世青对一旁的齐英道:“齐爷,司徒要跟你抢女人!”
【老子!!!你大爷的伍世青!!!】
“齐爷息怒,齐爷我错了!不知者无罪!!!”
约莫是说曹操,曹操到,包厢的门被嘭嘭嘭敲了几下,打开门,只见外边竟然站着的是慧平。两个臭流氓加一个臭军阀都笑了,慧平难免一脸莫名。
然而慧平来是有急事的,也没空问这三个男人是怎么了,先是屈膝行了个礼,便道:“实在是有急事,不得已打扰爷谈事儿了。小姐刚收到消息,梅长亭不管医院里躺着的伤兵,将司徒参谋长早前为他搜集的药物竟然卖了钱中饱私囊,如今被医院的医生爆了出来,华北军上下无不愤慨万分,估计就这一两日怕不是要哗变。如今东北战事如此紧张,这可是实在不好,得赶紧想个法子出来。”
这个事确实突然又紧急,司徒啸风觉得暂时先不管怎么华北军要哗变的事,他还不知道,一个小姑娘先知道了,他想先说的是“那批药是你们爷偷了美国佬的给华北送过去的,不是我偷的。”
然而,话一说完,却见陪嫁一栋楼的大丫头一笑,说道:“您这话说得不对了,这大好事肯定是您做的,您与梅司令虽然素来意见不合,但您心系家国,爱兵如子,大局为重,偷了药给梅司令送过去,岂料梅司令为了钱不顾您的一番苦心,实在可恨,如今梅司令军心已失,司令是肯定当不了了的,但他手下的军官左右不服,得马上另外派一位得军心的司令过去,正巧年少有为的司徒参谋长您在东北采购军资,临危受命,再好不过了,是不是?”
【老子摸着头回味了半晌才把这话前前后后给捋清楚,是不是显得老子特别笨?】
大丫头问:“小姐就是遣我来问司徒参谋长一声,这药是您偷了给华北伤兵送过去的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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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小姑娘整日在花园里玩泥巴,正经事不摆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管呢?”
“没错,这不是摆她眼皮子底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啸风:瞧把人小姑娘给闲的,一个臭流氓不够她安排的,连老子也安排了。
怀瑾:嗯,谁让你没事找事,害我平白丢了一根簪子!
齐英:该!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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