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上海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十月还未过完,白日里倒还像样,夜里便是穿着绒线衫还觉得寒气逼人。
伍世青从新世界舞厅出来的时候,夜里十点都过了,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像是不得父母宠爱的二八少女在默默的哭啼,不敢落下大颗的泪水,怕打湿了地板,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惊了旁人被责骂。
这位少女实在不可人,让原本就不暖和的秋夜更加凄冷,伍世青只穿了一件佛青色的长衫,虽站在舞厅门前的穹顶下,不至于淋雨,但也太过单薄。
胡曼云从里面追了出来,高跟鞋哒哒的响,从后面将手里的狐毛披风搭在伍世青的长衫外面,又走到前面,将两肩拢好,两只雪白的胳膊吊着伍世青的颈项上,昂头望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尽是柔情,娇声道:“夜深雨寒,爷您仔细着凉。”
这话一出,边上的齐英便笑了。
伍世青知道齐英在笑什么,胡曼云自己就单单穿了件水红色的西洋舞衣,漏胳膊露腿,前胸后背都雪花花的一片,竟然让他仔细着凉。
胡曼云的脸庞生得极美,巴掌大的小脸,柳眉桃腮,在舞厅大门的霓虹灯的映照下更是让男人迷醉。如果你愿意伸手搂住她的腰,你会感觉她的腰身比豆腐还柔软,比水蛇还纤细,若是寻常的男人,这般景致下,只怕非得马上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才好。
她瞪了齐英一眼,那一眼的神采虽然凶悍,却凶悍得很可爱。
不过伍世青不是寻常的男人,他是新世界的老板,他是上海最大的帮会东帮的老大,如果他想抱胡曼云,他随时都可以抱,所以大可不必如此猴急。
伍世青微微点头,像是接受了胡曼云的好意,然后说道:“回去罢。”
声音很轻,事实上伍世青从来不大喊大叫,说话总是又慢又缓,却绝对不容置疑。
胡曼云有些不甘,长长的睫毛如翅膀般闪动几下,似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她透过积在眼眶的泪水看到了伍世青眼神中的不耐。
这种不耐藏得深,若胡曼云不是混迹声色之中多年,极擅察言观色,可能都看不出来。但她看出来了,于是她马上冷静下来,放下了吊在伍世青颈项上的胳膊,退后两步,道了一声“五爷慢走。”便快速的走了。
齐英拉开车门,伍世青却在一只脚快踏上车门的时候停下来了,他向左边看去,在左边的第二个路灯下站着一个小姑娘。
雨不大,也不知道这姑娘站了多久了,疏疏的刘海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身上的蓝布长衫已经湿透了,脚上的黑布鞋,右边那只脚背上的搭扣坏掉了,耷拉在一边,手里提着一个黄色的皮箱。
这小姑娘正站在路灯下面,倒是让伍世青看得真切。
也许是见伍世青终于注意到她了,那姑娘提着箱子快速的跑过来,齐英见状闪身站到了伍世青的前面。
在上海,没人敢惹伍世青,但想杀伍世青的人,也多得数不清,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齐英是伍世青手下头号刽子手,平日里跟谁说句话,胆小的没准能尿裤子,这般往伍世青身前一站,吓得那姑娘愣是立时停了脚步,将原本提在手里的箱子,抱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猫。
伍世青不想出声的,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他能停下来等这姑娘走过来已经很宽容了,然而,也不知道为何,他说道:“站上来说话。”
新世界门前给客人候车的地盘上有个气派的大理石穹顶,站在上面,至少淋不着雨。
那姑娘听了这话,眼睛一亮,立时便笑着小跑到台阶上来。待她站上来了,伍世青才发现这姑娘面嫩得很,两颊肉嘟嘟的,分明还是个孩子。
显然是伍世青方才出声给了这姑娘一些勇气,站上来后,便道:“你可是伍世青?”
自从伍世青当上东帮的老大,已经许久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了。
也不待伍世青应声,那姑娘便往前一步,脆声说道:“你十年前可是去过承德?”
去过的,十年前,伍世青为了向东帮当时的老大严大鹏表忠心,急功近利,追杀一个严大鹏的仇家,从上海追到承德,遭到伏击,差点儿命都丢了,得亏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救了,藏了几日,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记得那姑娘一双眼睛很圆,眼珠子又黑又大,像只猫儿。他看向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可不是一双眼睛圆得很,倒是绝对不会错的。他记得这小姑娘每次听见他叫她猫儿,都气得两颊的肉一抖一抖的。
仿佛思量了许久的样子,伍世青道:“你是……猫儿?”
果不其然,便见原本笑着的姑娘立时气得鼓着脸直跺脚:“瑾儿,人家叫瑾儿儿!”
伍世青笑了,笑着招招手,道:“怎的弄得这般样子,仔细着凉,先坐车回家。”
翻过年,伍世青便三十了,在乡下,三十岁抱孙子的也不是没有,伍世青却连太太都没娶上,但到底年纪有了,哄起孩子来倒是似模似样的。
-
瑾儿,全名叫金怀瑾,承德人,生来便没了爹,好在母亲嫁妆丰厚,母女俩在乡下,节省些用度,倒也过得下去。
十年前,极其偶然的偷偷背着母亲收留了身负刀伤的伍世青,不过六七岁不懂事的小姑娘被这个未来的黑帮老大指使着天天端茶送水,饭菜汤药的伺候着了五日,伍世青临走前吃了一海碗的面条,还带走了俩馒头,与她说以后到上海找他伍世青。
想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顶多没事偷跑出去买糖吃救个以后的黑帮老大回家,嫁人顶多也就嫁到邻乡,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上海那么远的,怎想的,她还没出嫁,她的母亲便因病没了,多年来的只出不进,早就没什么多余的钱财,眼看着要活不下去了……
她决定来投奔这个近几年声名显赫的东帮老大伍世青。
伍世青当上东帮的老大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怀瑾也是近几年看报纸才知道她当年一时昏头救下的人如今竟然成了上海最大的黑|帮老大。
得亏伍世青叫伍世青,他若是叫张三李四王麻子这种全国没一千也有八百的名字,怀瑾怕认错人,还不敢贸然花了这许多盘缠跑来寻他。原本她也想过若这个五爷并非当年那个一身血衣,凶巴巴的人该怎么办,若是这个五爷是当年那个一身血衣,凶巴巴的人,却不愿意收留她又该怎么办,但真是极好的,虽然伍世青早已并非那个一身血衣,凶巴巴的愣头青,但他还是伍世青,他愿意收留她。
从头到脚都湿透了的怀瑾坐在伍世青的轿车里,多少有些羞惭,这般狼狈,将好好的车子都弄脏了。她浑身都湿透了,便是衣袋里的帕子也是湿了,想抹把脸也是无法。一旁伍世青倒是像知她心里想的,递过来一条灰白硌纹的帕子。如此她自是感激不尽,轻声道谢,将脸别向窗外,仔细的擦拭两颊额间的水渍。
秋雨是极冷的,被秋雨浸湿的衣衫更冷,怀瑾背对着伍世青擦脸的时候,隐隐可见肩背冻得微微颤抖。
“开快些。”伍世青对开车的水生吩咐完,又对怀瑾道:“怎么也不知道躲着雨?”
说到这个,怀瑾真是委屈至极,道:“我倒是也想躲着雨,但那看门的阿三撵我,不准我站门口,除了这处我也没别的地方找你,那除了白白淋雨外,还能如何。”
伍世青自是知道她为何白白站在边上淋雨,此番回话倒是跟他所想没半分出入,但也不知为何,听她委委屈屈的说出来,他便觉得好笑得很。他也知道若是笑出声,只怕这猫儿又要吹胡子瞪眼,总归在心里乐一乐也就完了。
怀瑾擦干了脸颊,半天没听伍世青出声,回头看一眼,见伍世青正坐在轿车的另一头,面色冷清的望着窗外,倒退的路灯昏黄的灯光穿过树影,透过车窗照到他的脸庞上,影影绰绰。
“你怎么头发都白了?”怀瑾道:“方才我看着你头发都白了,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伍世青是少年白,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少许白发了,年纪越大,越发白得厉害,初时他忙着建功立业,也没管,等到有工夫的时候,已然白了一大半,也寻医生讨了药治过些时候,但疗效不佳,索性便没管了,不想今年还未过三十,竟几乎全白了。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伍世青没有答话的意思。怀瑾见他不做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便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上车前伍世青便吩咐人往伍公馆挂了电话,让准备了姜汤,烧了热水。等到车子开进伍公馆,怀瑾刚从车子里出来,还没站稳,便被几个老妈子丫头用一床大棉被裹了个严实,几近是被人抬进了屋里,迷迷糊糊的被灌了一大碗姜汤,没两分钟便被丢进了满是热水的大浴缸里。
浴缸里的水有些太烫了,烫得怀瑾嗷嗷叫,跳着脚欲出去,却被人按了下去。
那老妈子厉害得很,按着怀瑾半分都动弹不得,道:“五爷吩咐了,这是专为小姐您煮的姜汤泡了驱寒的,不泡足一刻钟绝不可出来。”
怀瑾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淋雨,早就累得不行,哪里有力气反抗,泡在水里没两分钟便昏昏欲睡,再睁眼的时候便是第二日了。
-
“你一个人来的?”
“嗯,我母亲没了,家里没人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