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人篱下的怀瑾接连拒了伍世青两回要与她结亲的要求,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唯恐伍世青一生气把她赶出门,那可要糟。
第二日怀瑾早早的便起了,寻思着伍世青向来欢喜她乖巧的模样,便梳了一左一右两个麻花辫,穿了身之前伍世青称赞过的粉色短褂,规规矩矩的坐在餐桌边等着伍世青下来用早饭。用饭的时候也没坏心思的特意给伍世青的碗里夹大葱。
所幸伍世青也没再提要结兄妹的事,二人皆是无事一般,一顿饭吃得和睦极了。
用过早饭,伍世青照旧稍事休息,便上车出了门,怀瑾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车子拐不见了,才扭头去了后院的花园。花园里小莲正在给花浇水,怀瑾喊着要帮忙,小莲之前也有得了吩咐,若是怀瑾要干什么便顺着,不用特意的拦着,也就自然随了怀瑾的意,将洒水壶给了她。
这边怀瑾喜滋滋的干着粗实丫头的活,一旁小心翼翼,唯恐花被浇死了的小莲小声的问:“我听说爷想认小姐你做妹妹,你怎么没答应?”
小莲虽说已经在伍公馆里干了一年多,但也才刚满十六岁,跟怀瑾年纪相仿,这些日子也熟悉了,怀瑾倒也不觉得她唐突。何况她也知道这年头哪个主人家的事都是瞒不过下人的,她连拒伍世青两回,府里的下人怕不是早就议论纷纷,小莲敢直面问她倒也算是亲近的意思。
怀瑾闻言后左右看看,近处也没别人,才凑到她耳朵边上轻声说:“你不知道,爷他想给我当哥,就是想送我去学校读书,我讨厌读书。”
要说如今虽然都鼓吹着全民教育,女子也要上学,但这世道,穷人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能送家里的男丁上学就不错了,女子就算是读书,顶多读个小学,识个字就完了,毕竟如今不崇尚女子无才,读过书了也好找婆家一些,而能读到十几岁,读到高中的,都是家里极富裕又开明的。
小莲听了怀瑾的话难免露出羡慕的神色,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说:“读书是好事,你怎么还不乐意?”
怎么不乐意呢?怀瑾皱着眉,噘嘴说道:“你是没读过才觉得好,读过了你就知道读书可比种花麻烦多了,都说育人如种树,那但凡种树了都是指望着自己种的树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先生教了你的学识,那是要考你的,若是他教了你,你没学会,就像是你天天施肥松土,你的花就是不开,吴妈可不是要责骂你?我好好的,干嘛要去找骂?”
“也对。”怀瑾的话说的浅显,小莲也听懂了,反正怀瑾不去读书,在伍公馆也是小姐,对于她来说读书就是去吃苦。
言尽于此,二人也没有接着这个话头再说,只是怀瑾不知道回头小莲便将她的话传给了吴妈,而吴妈立马便给伍世青在卷烟厂的办公室挂了电话。
要说伍世青对于怀瑾为什么偏就不认他这个干亲是百思不得其解,想着小姑娘跟他到底是年纪差距大,也并不太亲近,自己怕是问不出了个什么,见怀瑾素来与小莲亲近,便让吴妈吩咐小莲去打听,如此人虽离开了家,心里却一直记挂着这事,不想前脚才走进办公室,后脚吴妈的电话就来了。
吴妈在电话里讲怀瑾与小莲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到伍世青的耳朵里,伍世青听了忍不住龇着牙笑,道:“这丫头片子,倒是精怪。”
要说怀瑾想得也不算是全错,伍世青确实是打定主意要送她去读书,被拒了后也有想过若怀瑾是他闺女,或是妹妹,怕是容不得她如此任性,如今到底两人是恩人苦主的名份,伍世青态度还是不好太过强硬。
若说怀瑾想的有什么可笑的,那就是在上海滩,若是伍世青想让一个人干什么,即便这人跟伍世青半点儿瓜葛都没有,也没什么人可以拒绝,她竟以为不认亲,伍世青便拿她没办法了,岂不是可笑。
伍世青这边将各种由头闹明白了,又处理了一些公务,回头便驱车去了英德中学寻费允文,到的时候费允文还在上课,一节课不到一个小时,伍世青坐在费允文的办公室里等了一小会儿,费允文便回来了,见着伍世青连连道久等,费允文也知伍世青来只怕还是为了之前说的上学的事,也不等伍世青开口,便问“可是府上小姐给回复了?”
“给什么回复,我还没开口问。”伍世青道:“一个女娃娃,哪想的比小子还顽劣,千防万防的唯恐我送她来上学,只怕我直截了当问也不一定问得出实话,她便是会英文,硬说不会英文,我也只能被她骗了。”
费允文原想着伍世青竟着急得找到学校里来了,多是府上的小姐不会英文,想寻他另找个法子,不想竟是这般由头,听了也是好笑,道:“这也不少见,小姐们在宅子里呆惯了,没怎么见过生人,骤然让她们出门,便是心生向往,也难免胆怯,可以理解。”
伍世青听了这话心道自家这位大小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之时便敢偷偷溜出门买糖,又不知道孤身在哪儿玩三四年了,如今又一人跑上海来寻他伍世青这个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流氓大亨,怕是与那想上学却不敢上的乡下地主小姐不是一类人。
费允文将来很可能是怀瑾的老师,伍世青不管心里如何想,也不会在费允文面前拆她的台,先谢了费允文理解,接着便道:“我自己寻思着她既然不愿意,如今事情未定,也不必打草惊蛇,不如先生您先用英文给我写封信,我拿回家后假意是生意上的公函,请她帮我看,孩子虽然顽皮,但总归是有孝心的好孩子,定不会明知我有难处还不帮我。如此若是她会看,自然便是懂的,若是她不会,我再另与先生商议该如何。”
这个办法不错,费允文听了连连称好,取了张横条的信纸略略思量后,不多时便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回头看了一遍,煞有其事的寻了个信封装好了递给了伍世青,伍世青赶紧的起身道:“多谢先生。”
伍世青双手将信封接过去,极为恭敬的样子,像是得到了什么大家的墨宝。
费允文回想几个月前他为妻家表弟的糟心事求上伍世青的时候,伍世青那江湖大佬老谋深算的模样,如今倒是与寻常学生家长别无二致,难免心里好笑的同时说道:“但凡学有所成者,父母长辈皆功不可没,五爷如此一心为府上小姐操劳,府上小姐将来必不负所望。”
这话伍世青爱听,拱手直道:“承先生吉言。”
原本伍世青下午还有些事,但约莫是被费允文的寄语激励了心神,出了英德中学扭头便回了公馆。
伍世青能从一文不名的小瘪三混到如今的地位,心思何等的深沉哪里是怀瑾这般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比的。在费允文面前伍世青一片赤诚模样,扭头进了伍公馆脸就板上了。
正是饭点儿,一道冬笋炖肉,略咸了少许,伍世青直接就拍了筷子。
自打怀瑾进了伍公馆,伍世青即便是在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公馆也收敛了脾气,唯恐吓到了家里的大小姐,此前虽也因故摔过电话,但也是怀瑾在房里的时候,并未当着面拉下脸,而当面黑脸这倒是头一遭。
伍世青这边筷子一拍,余光一瞥,桌子另一头自家这位大小姐被吓得原本夹了一半的肉都差点儿掉了,傻掉的样子,甚至于后面伍世青没再加戏,怀瑾自己碗里的饭扒完了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先下桌,硬是等到伍世青也放下了筷子,才敢起身。
如此伍世青觉得气氛培养得差不多了,等到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怀瑾内心无比雀跃的往楼梯跑,准备回房避祸的时候,伍世青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过去,冷面冷声的说道:“收到一封洋文信,一个二个没用的混账东西,没一个认得的!你来看看!”
要说怀瑾打小记性不好,学东西特别吃力,尤其是学洋文,常被骂猪都比她聪明,若是寻常递个洋文的信给她,她大可能是睁眼说瞎话,假装自己是文盲,但伍世青如此做派,仿佛她若是说句不会,便立马要劈头盖脸将她也如同他手下当差的一般臭骂一通,怀瑾要脸,哪里还敢推辞,赶紧的接过信,拆了看。
拆信的时候怀瑾心里还慌得很,唯恐遇到什么生涩的单词句子,所幸打开后发现信里的洋文都简单得很,都是极浅显的日常用语,一个长句都没有,最长的句子也不过是七八个单词,一目了然。
怀瑾到底年纪小,什么都挂在脸上,立马笑得酒窝都出来了,声音甜过每天敲着铜碟从门口路过的货郎挑的麦芽糖,三两句便将一封英文信翻给伍世青听了,流畅得半点儿不像是看的洋文,倒像是本来信纸上便是国文一般。
伍世青心里一喜,手里的烟斗晃了晃,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记不住,你将它写出来我看看。”
怀瑾心想就这么几句简单至极的话有什么记不住的,但见伍世青面上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敢与他分辩,顺手拿了电话边上的钢笔,就着电话机边上的记事本便写起来了。
伍世青嘱咐水生去他书房寻张好纸来,不想等到水生拿了纸下来,怀瑾早就写完了。
沙发里的摆着派头的伍世青依旧拿着烟斗,慢条斯理的接过递到他手里的记事本,只见记事本上几行钢笔字整整齐齐,原谅他打小没正经读过书,也没结识过几个正经读书人,见识难免浅薄,也说不上什么精妙之词,只觉得过去从未见过比眼前写得更好看顺眼的字了。
伍世青将那几行字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方才抬头。一旁怀瑾不懂就这么几句简单的话,说得也不像是什么要紧事,为什么要看这么久,见他终于抬头了,赶紧大着胆子说:“若是没事,我回房打绒线衣了。”
【绒线衣!绒线衣!识文断字的大小姐不愿意读书,整天就知道打绒线衣!】
伍世青弹弹烟斗里的烟灰,摆摆手,把人给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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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也打不了几天,回头送进了学校,有功课做,就没工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便让她松快几天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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