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啸风这天晚上本来是准备去新世界舞厅见伍世青的,伍世青准备进一批洋酒,约了洋酒商在新世界舞厅谈,让司徒啸风去尝一尝,免得到时候酒上了,又说他新世界的酒没一种能喝的。然而车行至半道上,司徒啸风想撒尿,就让车停下来了,去路边一家小旅馆借厕所,小旅馆的厕所卫生做得不太好,有点儿臭,司徒啸风借完厕所出来骂了旅馆老板几句,然后在旅馆老板连连的鞠躬道歉中,在旅馆门首点了一支烟,想散散被那破厕所熏出来的味儿,然后,看见一个小姑娘从旅店的门首前走过。
小姑娘一身及膝的蓝色的夹棉长衫,黑色的直筒长裤下是一双黑色的皮鞋,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黄色皮箱,极普通的打扮,若不是这条街不算繁华,又是夜里,几近无人,可能完全不能引起司徒啸风注意的,不想小姑娘走过去没多久,扭头抽烟的司徒啸风却听身后一个油气的声音在说:“这是哪家的姑娘,大半夜的,一个人,怕不怕,要不要兵老爷给护护驾?”
兵老爷?
司徒啸风如今是上海驻军参谋长,虽然不是司令,但说全上海的兵都归他管也不算错,毕竟司令也是他父亲司徒磊的下属,也是听他父亲的。
刚才过去的小姑娘虽说是夜里独行,但分明是个良家女子,非舞女交际花之流,司徒啸风说起来是个风流人,家里姨太太都三个,唱戏的,堂子里出来的都有,但他勉强算是个有点儿原则的风流人,比如,他不祸害良家女子,除了他那位本来就在堂子里讨生活的三姨太詹忆秋是进门前便与他有首尾,即便是他那位唱青衣的二姨太,也是他瞧上后,一本正经的上了礼,抬进门的,没有说大街上瞧见个女的,便跟人拉扯的,对这种事他多少是有些不齿。
何况这地界与新世界虽然不在一条街上,但也并不远,周围住的人许多是为伍世青做事的人,商家也是年节皆向伍世青上敬的,一个小姑娘半夜的在这附近,很可能家并不远,若是这当兵的闹出什么事来,随后发现人是伍世青手下的家眷,虽然伍世青总不至于因此跟司徒啸风怎么样,但总归是不好。
司徒啸风扭头回看,便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兵油子已经将闪躲的小姑娘逼得退到路灯灯杆边上了。借着路灯的光,司徒啸风有些惊讶,这姑娘虽然衣着素净,甚至臃肿,不想却面容端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水灵,尤为动人,显然已极为不快,但说话的声音依旧又轻又柔,道:“不劳驾您,我家就前面,两步就到。”
要说如今当兵的多数是走南闯北多年,快活的时候是快活,但今天快活着,明天一道命令下来,没准就要被人打得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又大多数本来就没怎么读过书,甚至是字都不认识,平日里行为难免不受约束,放浪形骸一些,但因为司徒啸风对于自己手下的兵违法乱纪的态度,只要法庭里能判,该死的死,该判的判,他不保护不纵容,所以多数便是放浪形骸,也不敢犯什么大错。
司徒啸风以为这个事到这里应该就完了,那兵油子耍耍嘴皮子也就撤了。但是约莫是因为小姑娘确实生得好看,那似乎是喝醉了酒,站都有点儿站不稳的兵油子竟然不依不饶的往那小姑娘的跟前凑。
正经人家的女子哪里经得了这样的事,那小姑娘被吓得一直往后退,一不留神竟然身形一矮,手撑着地才好险没摔到地上,那兵油子竟然伸手想拉人姑娘的胳膊。
这事儿若是司徒啸风听人说着,估计也就当个乐子,如今大上海虽然比过去战打得最凶的时候治安好了许多,这样的事还是不时发生,但这事儿发生在司徒啸风跟前了,或许是小姑娘委实长得标致,而那兵油子尖嘴猴腮,实在难看,司徒啸风有些看不下去。
然而,也就在司徒啸风准备上前的时候,忽然见那小姑娘借着摔倒的势,顺手在路边儿捡了一块石头扬手便往那兵油子的后颈一拍,那兵油子本就喝醉了酒,站都站不稳,这么一下可不得了,直接就倒在了地上,到底是个男子,倒是也没有就这么起不来了,只是还没等他回过神,小姑娘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踩在了那兵油子的脸上。
这一脚踩得有讲究,小姑娘用鞋跟踩的,虽然小姑娘穿的不是那种小跟的高跟鞋,但方形的鞋跟正巧踩在那兵油子的鼻子上,咔嚓一声响,司徒啸风觉得十之八九这鼻子是断了。
如此还没完,虽然鼻子断了的兵油子约莫是因为鼻血倒流呛到喉咙里,开始一边嚎叫,一边剧烈的咳嗽,但小姑娘约莫也还是怕兵油子缓过来后追着找她麻烦,回头捡了路边一根棍子,往兵油子的脚踝上敲了几棍子。
这几棍子也敲的很讲究,就一个小姑娘的力气,如果是往一个成年男人的腿上敲,没准顶多也就疼一下,但小姑娘棍棍都敲在脚踝上,毫无疑问的,这个人别说缓过来了追她,绝对站都站不起来了。
如此小姑娘应该是觉得自己安全了,丢了棍子,捡起自己在地上的皮箱,低头看见自己的协商似乎脏了那兵油子的鼻血,于是抬脚在兵油子虽然没多干净,但也算是一块布的军装上蹭了蹭。
这般小姑娘便觉得真算是妥当了,扭头便准备走,而一边儿一直远远站在旅馆门口的司徒啸风咧嘴笑了。
不错,他手下上过战场打过东洋鬼子的兵做起事来怕都不及她一半,关键是人小姑娘从头到尾,神情淡然自如,司徒啸风都佩服。
司徒啸风丢掉手上吸了一半的烟,不紧不慢的踱到小姑娘的身后,道:“姑娘,就走了?打人犯法的,你这一出到警察局里至少也是个故意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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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跟伍世青说的都是真话,她原本真的没想着在伍世青这里长久的耽搁。
当年怀瑾的娘临终与她特地交代即便是往后过的不顺心,也不要去找伍世青,当时伍世青还没有如今这样赫赫有名,娘俩儿也是许多年没提过这个人了,谁曾想她娘到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提了这么个人。
怀瑾虽一直正如她所说的,从来都不觉得伍世青是坏人,但终究还是没有想过违背她娘的遗言。此次找上伍世青的门,说起来也是不凑巧,她本是路过上海,想休息一宿,然后换船南下去香港,不想换船的路上钱被小偷扒了个精光,天又下着雨,又冷又急,去警察局报案,警察也是敷衍了事,一看便是钱财不大可能追回来了,在上海她又不认识什么别的人,只得来寻了伍世青。
她也是真没想着伍世青能对她这么好,谁都讨厌穷亲戚,她这样身无分文的,就是去个亲戚家,也顶多住一个礼拜,人家便可能要摆脸色了。何况她救伍世青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按照她想的,伍世青能认她这个人就不错了,顶好的就是能借她百来块钱,让她买张船票,赶紧走,那就是极其仁义之辈了。
谁能想到伍世青没问她怎么来,没问她什么时候走,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从第二日中午开始各种吃穿用度的就开始往她房里搬,全府上上下下的听差的,显是得了他的吩咐,对她无一不是恭敬有加,伍世青更是先想认她做女儿,后想认她做妹妹,虽然她想着应是想送她去读书,但显而易见的,这是想管她一辈子的架势。
伍公馆住得太舒服了,甚至比怀瑾的娘还在时她在自己家里住着的时候还舒服,那时候还有她娘整天的逼她读书,而且即便是那时候,她若是成天的打绒线衣,浇花除草,只怕要被她娘骂得狗血淋头。
所以怀瑾一直也没跟伍世青提她要走的事。
她绝对不承认是因为知道伍世青要送她去上学,才走的,她是本来就要走的。
她也绝不承认自己的偷偷跑的,她只是不想当面道别太过伤感。
不想一出门就遇到坏人了。
怀瑾知道她跑出来的事也瞒不了多久,不敢叫黄包车,毕竟前几日,上海的几个大的黄包车老板才都陆续给伍世青上了炭敬,若是她上了黄包车,没准走不出一里路,就要被那车夫拖回去。便是走路,太繁华的街道她也不敢走,怕太多人见着,但太偏僻的街她一个女子,也是不敢走的,选了一条没什么商店,但公寓楼房较多的路,虽然这么个夜里路上几乎没人,但周围公寓楼灯火通明,她提着箱子慢慢的往码头去,不想没走出几步,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兵油子。
其实遇到个兵油子也没什么,但没想到处理完兵油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个军官大爷,跟她说伤人犯法。
劳驾,调戏良家女子犯法吗?
怀瑾余光看了一眼那军官的肩章,金色的。
他大爷!竟然是个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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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海一条不算偏僻的街道,或许是因为已经半夜十一点了,又已是初冬,寒风刺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惨叫的兵油子因为太吵,已经被司徒啸风的副官拖走了。司徒啸风一身军装太打眼,周围因为听到声响而推开窗户的人唯恐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皆快速的缩了回去,并将窗户牢牢的关上,拉上窗帘。
怀瑾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地,听着头顶上司徒啸风说:“你家两步就到,我送你回去。”
【不要脸!】
司徒啸风自然知道之前小姑娘说家就两步远,十之八九是假话,他也不过是拿出来起个话头,不想小姑娘低着头,跟嘴巴被缝上了一样,就是不说话。
然而,不得不说,小姑娘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又安静又乖巧,真是顶顶可爱的模样,司徒啸风几乎都要怀疑刚才那个踹断人鼻子和脚踝的小姑娘只是他的喝醉了的错觉,可他今日还没喝酒。
司徒啸风也不愿总看着人头顶,蹲下来抬着头往上看着小姑娘被风吹得有些红的脸,笑得不像个好人:“我看你这也不是一般家里养出来的,我给你十个数,我数完十个数,你如果不告诉我你哪家的,我可就把你送警察局了。”
说完,司徒啸风也不等小姑娘搭话,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便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一直到司徒啸风数到九了,小姑娘总算开口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没什么不能说的,司徒啸风乐于向小姑娘显摆他的身份,欣然说道:“不才上海军区总参谋长司徒啸风。”
还能更倒霉吗?刚从伍世青的公关里逃出来,就落在伍世青难得的几个好友手里了。
怀瑾觉得如果是别人,她还能想点儿办法,落在司徒啸风手里了,只怕是真没办法了。
“我是伍世青的妹妹,你送我回家吧。我请他谢谢你。”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他伍世青,就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他家也出不了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原本还因为出逃计划失败而鼓着脸不高兴的怀瑾被逗乐了,红着脸咯咯的笑。
“你别只是笑,我看你这架势是离家出走吧,你跟我说说,伍世青那老流氓怎么招你了,你不跟他玩儿了?”
“他让我去学校念书,我都说了我不想念书,他还偷偷给我报名!!!”
“就这事?”
“就这事!”
司徒啸风也被逗乐了,笑得捂着肚子扶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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