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半夜忽下起瓢泼大雨来。檐下铁马喧哗了一夜,次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桓府奴客自青溪桥看水归来,皆道淮水涨了。
算着时间与水流速度,桓晏推算若是浮尸多半飘往上水门方向。桓晏问过妹妹情况后便出了府。正是四月孟夏,朱雀航边气淑风和,花嫣柳艳;乳燕引雏,流莺唤友,风景醉人。如雪梨花中,一人骑青骢马,闪电般掠过街市。身后绢花绣帕,落了无数。
车内,桓晏掀起轿帘一角,望着青年郎君玉树挺拔的背影,唇边忽而漾过一丝冷笑。
“跟上去。”
此郎君正是谢沂。
昨夜他想了许久,自己分明是去救她,她缘何如此大的反应?又想起她举钗刺他时钗尖上淋漓的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沿淮水一路东行,行至上水门。水边柳下,守航的士兵果然已打捞起一具面目全非的浮尸,正与闻讯赶来的丹阳郡府官员交涉,观者成垛。
他眼中蓦地深幽下来。忽而意识到,桓微当日落水恐怕并非是意外。
岸边,府吏们围着浮尸简单查看了一番,预备运回牢狱请仵作验尸。谢沂隐在人群中,悄然站去前面。经过一夜浸泡,尸面肿胀难辨,狰狞可怖。青白一段脖子,平滑如缎。身上、额上却有利器刺痕,正与那枚金钗吻合!
没有喉结,又非女子,是宫奴?
谢沂眉心突突跳着,视线往下,却见其腰间悬着宫中铁牌,刻龙铸凤——竟是中宫显阳殿的令牌!
中宫出身庾氏,与庐陵长公主乃是表姊妹,交情一向不错。前世,桓公回京后大诛庾氏,唯独庾皇后父族一支得以留存,也未曾听闻她与桓家有什么龃龉。
况且桓公刚刚遭遇了枋头之败,攻打寿春又久攻不下,他府中幕僚便撺掇他诛除庾氏、废帝立威。建康城中士族几乎拧成一股绳子,联合抗桓。当此欲篡未篡之际,庾皇后为什么会对桓微下手?这不是主动递刀给对方么?
唇角又轻勾一分自嘲。罢了,她的事与他何干。攥掌成拳便欲回去。
这一回头,却叫两名美艳的佩剑武婢拦住了。一辆略显简朴的牛车正停在人群之外。
车帘从里面被人挑开,露出一张貌美胜妖的玉人姿容,“谢郎君这是要去往何处?某正好要回城,若是顺路,不妨同行。”
未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楚帝此时春风拂面,一笑若春冰消融,观者忘疲。
上一世,谢沂同这位妻兄少有往来。印象中极冷淡阴鸷的一个人,不显山不露水,更不得桓公器重。譬如此时,他的两个成年的弟兄及一干堂兄都已在西府军中站稳脚跟,他却还被困在建康。谁也不会料到最后上位的会是他。
诛齐室,灭门阀,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几乎被他杀了一半。倘若对方不曾因传国玺意图诛戮谢氏、间接逼死已为谢氏妇的小妹,谢沂倒还真心想要感谢对方替自己报了齐室的仇。
不知当日他看到妹妹随自己而去,会是什么感受?
谢沂眼底勾起一丝嘲弄,淡淡一笑,“那便多谢桓兄。”将马缰交给其后赶上的侍从玄鲤,登了车。
他猜测对方当是察觉她落水的事另有隐情,特此前来查验。桓晏倒不瞒他,缓缓将事情原委道出,又问他可有何发现。谢沂言简意赅,“是宫里的人。”
他同庾澄交情尚可,到底替庾氏留了几分薄面,不过也心知此事瞒不久远。桓晏眼眸半阖,白皙若透明的手指缓缓揉着额际,秀润清冷的郎君,面上已有冷色。谢沂冷声道:“令妹初次归京,想来并无仇家。此事,是否另有误会?”
桓晏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忽道:“某倒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仪简可知?”
“舍妹昨日出事后不久,吴郡陆氏的女郎的船,亦经过了朱雀航。”
谢沂眸底一惊,吴郡陆氏六娘,是母亲这时着意为他相看的联姻对象。
桓晏仍微微笑着,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此事与仪简无关,某绝非责难仪简。只是……舍妹罹此横祸,实属无辜。纵然此事不能翻至明面,某也不愿她不明不白地替人挡了灾。”
谢沂说的不错,阿微初次归京,何来仇家。
但宫中偏偏有一人,对谢羯的痴缠阖京皆知,每一位与他有过来往的小娘子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刁难。他的阿微,这个时候不过是替陆氏女挡了灾罢了。
谢沂显然也明白了过来,脸色铁青,紧抿的薄唇间逸出几个字,“沂明白。”
二人同行至谢氏所居的乌衣巷,临行时,桓晏意味深长地道:“似王家郎君这等冷心绝情之人,绝非舍妹良配。某心中的玉树芝兰,当如仪简。”
寒逸隽美的郎君脚步微微一滞,眼底浮起一丝玩味。他没有回头,“那便借子羡吉言。”
乌衣巷乃王谢两家聚居之地,也散居着不少士族,见两家郎君如此亲密,议论纷纷。
桓氏女昨日落水被谢氏郎君所救的事早已传遍建康,只众人皆以为是十二娘桓芷,猜测两家是否会顺势联姻。
谢沂听在耳中,倒不理会。王湛当日分明认出了她却装作不知推给自己,王氏为了儿子名声也装聋作哑,直到谢氏向桓氏提亲后才上门议婚。前世,自己夺人之妻的恶名就是这么来的。如今,王氏越晚承认,越对他有利。
夺人之妻又如何,这一世,他便是不要那温良恭俭的名声,也要把她抢回来,握在手心。
玄鲤早已将他的马牵了回来,谢沂眸中冷火濯濯,“不必回去了。我们进宫。”
萧妧……他在心间默念这个名字,眼中寒冽如刀。
此时,南齐皇城台城中宫显阳殿外,落水初愈的元嘉公主萧妧正病殃殃地歪在藤萝秋千上,一双小脚儿并似金莲。
她着一条织金飞鸟染花长裙,梳着宫中时兴的撷子髻,头戴金镶玉流苏凤冠,颈上赤金盘螭璎珞圈,云鬓花颜,富贵明艳。她哼着缠绵悱恻的子夜四时歌,不时朝殿外张望。一名宫婢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殿、殿下,大事不好了。”
“事情没成?”
元嘉秀丽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青奴把事情搞砸了!没害到陆女郎,倒害了您那位从荆州回来的表姐……”
“表姐?”元嘉困惑眨眼,她的表姐很多,但大都出身庾氏,从荆州回来的是哪一位她还真不知晓。
“就是长公主的女儿,荆州桓氏十一娘。”宫婢顿一顿,又补充道:“虽然外面都传是十二娘,但奴仔细同桓府打听过了,确实是已同王氏有婚约的十一娘。桓家还说,谢郎君要同桓氏结亲呢……”
什么?结亲?
元嘉杏眼圆睁,闻见这一句,差点没晕过去。
小宫娥忙将昨日朱雀航边发生的事简要说了,元嘉娇眸一缩,手脚后知后觉地冰冷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回是闯下大祸了!
齐室衰微,她作为皇室唯一的成年的公主也不能随心所欲。欺负吴江陆氏这等式微的士族尚可,但对方可是权势滔天的桓氏!她如何得罪得起!
且不说姑母同父皇会怎么发作,男女授受不亲,阿羯都抱过她了,这门婚事多半是要成了。元嘉公主紧紧攥着裙角,眼眶微红,喉咙紧的几乎透不过气。
小宫娥见她一听见谢郎君的名字魂都丢了,忙又哭道:“青奴生死未卜,这事料想也瞒不住,您可得早些想办法啊!”
罢了,一不做二不休,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青奴多半是死了,死无对证,她不承认不就行了么?
但这门婚事,她却不能让它变为现实。
元嘉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蓦地轻勾唇角,妖娆笑道:“去请表姐进宫,就说,我好想表姐,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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