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探在半途的手一滞,淫邪的笑登时僵在脸上。桓微趁此挣脱出来,踉跄几步,身向后倒。纤纤细腰却被人从身后扶住,落入一个宽阔温热的怀抱。
她脸上一瞬艳如充血,娇艳欲滴。含着薄怒回头,却是怔住。清隽秀逸的郎君扶她站稳,将食指搭于唇前,示意她噤声。另一只手却绕过她纤细的身,握向她仍紧紧攥着的簪子。
郎君宽厚温热的手掌自下而上覆上来,触如暖玉。桓微心尖儿一颤,没留神便将簪尖刺进他手心几分。他连声闷哼也没有,径直从她手里抽过簪子,含着冷笑问那端的淫徒,“季淮大人可还认得谢某?”
来人正是谢沂。
他今日是打着探望姑母谢太后的名义入宫,准备找元嘉说个清楚,却在此撞上有人对她行不轨之事。
他身侧只玄鲤及太后派来的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名唤德鲁的,敛了笑容,端肃着脸打着拂尘。
玄鲤却是忿忿不平。
皇帝耽于男色,皇后崇道不问世事,这宫中的风气真是越来越差了!一个小小的男宠也敢在华林园中强占士族女郎!
“谢、谢大人!”那名唤季淮的常侍开始发抖,一个激灵,酒意瞬间全醒了。
季淮同谢沂原有些过节。
谢沂曾在东宫担任年仅七岁的太子萧崇的洗马,季淮那时正得圣心,以为小太子地位不稳设计捉弄了对方,叫这谢家郎君当场暴打了一顿不说,更被参了一本告到尚书台去,联合朝中世家大族要铲除他们这些“奸邪小人”。时任尚书令的王家老儿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差点没把他廷杖大棒赶出宫。
齐室衰微,连至尊拿这些盘桓虬结的世家大族也没办法,他又如何得罪得起!
季淮连连陪笑着,道着误会便欲开溜,淫邪目光却恋恋不舍地往那玉柔花醉的女郎身上飘去。谢沂目中一寒,下意识将她掩至身后去,轻嗤一声问:“光天化日,季大人竟在这园中非礼于某,如今就想堂而皇之地开溜么?”
到底做过十余年的夫妻,他对护她这件事做得纯熟无比,极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牢牢将她护在身后。桓微却是一愣,还不及羞赧,便闻见他后面一句,眼中划过一抹讶色。
她总算明了他夺簪之意了。
他早就想好了要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不让她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迹,以免他日对方攀咬到她身上,有损她的名誉。
他同她素味平生,却能为她考虑至此,足见人品之贵重。桓微心里一暖,看向郎君的目光不由软了下来。
那季淮显然也愣住了,结结巴巴道:“谢、谢大人,这可从何说起呀……”
他今日之所以会进这华林园,乃是同僚陆常侍身边的小厮告诉他,陆常侍在这沉香亭中为他备了份“大礼”。他们这批同时晋封的常侍都是天子男宠,既不为世家大族所容,自然抱团,大家平日里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事没少一起干。独独这新来的陆常侍十分的不合群,从不与他们为伍。
路上他还纳罕陆昀怎么突然开了窍呢,但见了这国色天香的女郎,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等等,陆昀送给自己的“大礼”是谁家的来着?
季淮脸上一寸一寸白了下去。
女郎气度高华,秀润清冷,容颜举世无双。哪里是一般人家养得出的千金骊珠。
他打着哆嗦,双股交颤,后背渐渐被冷汗浸湿,霍地跪下来掌着自己的嘴痛哭流涕道:“大人,小的知错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您放过小人吧。”
然而美色惑人,他一面自抽着嘴巴子,一面又忍不住拿眼去瞅那倾世之貌的女郎。女郎生得极美,晔兮如华,温乎如莹,饶是容色似雪清冷,也美得勾魂摄魄。一时心襟荡摇,掌嘴的动作不免迟了些。谢沂眼中闪过一丝阴戾,玄鲤立刻冲了上去对着季淮拳脚相加,“叫你有眼不识泰山!叫你玷污我家郎君!”
玄鲤是跟谢沂在西府军中历练过的,下手自然狠厉,拳拳到肉招招到骨,几拳下去,季淮惨叫连连,肋骨只怕也断了几根,忙不迭哀声求饶。谢沂冷冷皱着俊眉,“滚。”
季淮抱头鼠窜,拖着被打断的腿哀嚎着逃走。谢沂狠狠呼出一口浊气,回过头,冷肃着脸问身前默然垂眸的少女,“没事吧?”
桓微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张雪净玉莹的小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仿佛一尊冰冷的琉璃净瓶。谢沂心中微恼,握掌成拳,紧紧握住了她的簪子。
罢了,他就不该对这个冷心冷情的女人抱有幻想!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当真是贱得慌!
静默旁观许久的德鲁忽然出声,“郎君的手受伤了。”
原来谢沂握簪的那只手已有点点血珠顺着簪身滑下,玄鲤忙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治伤的药。谢沂含着一丝薄怒,将那簪子托至桓微眼前冷冰冰地道,“物归原主!”
他掌心赫然映着几道浅浅深深的血痕,血迹斑斑。昨日的伤口还未愈合,方才又被簪尖所伤,伤口愈深,鲜痕一片。
对方几次受伤皆是因为自己,桓微心下自然是感激的,只她天性清冷,面上少有容色。感觉到男人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寒意,更不明他怒气从何而来,茫然接过了金簪。
玄鲤从兜中翻出一小瓶玉脂膏来,寻来寻去,却找不到包扎之物,不好意思地询问:“女郎可有干净的帕子?我们郎君手心这伤……”
她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上面绣了一轮圆月,一株薇草,绣工不算多好,却胜在构图清雅,另在帕子一角绣了个小小的“微”字。谢沂眸色渐沉一分。原来她是会女红的,但她可从没给自己做过什么帕子香囊之类的信物!
玄鲤的笑声隐着狡黠:“……这,小的手脚粗笨,干不来这事,还望女郎能出手相助……”
这要求已然超过礼制,桓微轻轻蹙眉,下意识开口拒绝。谢沂沉着脸夺过膏药,拔开瓶塞自己上了。她有些过意不去,轻轻道:“我替郎君包扎了吧。”得到他的默许后将帕子覆了上去,绕过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着伤口。
她动作既轻且柔,柔荑动作间,不时触到他掌跟及外沿,酥酥绵绵的,如同上好的洁羽撩过他心尖。谢沂脸色不觉缓和了几分,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娇美端艳的少女、上一世相敬如冰的妻子,她眼中冰雪消融,双颊带着小女儿的温柔与娇赧。上一世,她从不曾这般温柔谨慎地对待自己。
她看他的眼神永远淡漠得如同陌生人,便是床笫间最亲密时,也端肃清冷得如同玄武湖的雪。仿佛和风一吹,便会化掉。
桓微打好最后一个结,抬起眼时,对上的便是郎君柔和如映雪月色的目光。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静默地退后一步,隐在云鬓后的两个白玉珠似的耳垂却悄然泛起淡淡的绯色。
“今日之事,多谢郎君。”
她抬手理了理耳后的鬓发,素白莹润的脸儿盈起淡淡的笑,展颜欢笑时,满园芳草皆凋。莹玉似的手腕上一截碧绿玉镯,愈发衬得那只手肤白如雪、如透明一般。
谢沂紧绷的唇角不自觉松和些许,僵硬地“嗯”了一声。
说起来,上一世她对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得了这么一回,倒也不算太亏。
这时季淮离去的方向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那端,元嘉公主“忧心如焚”地带着一队羽林来寻人,季淮恰同她们撞上,元嘉眼中一亮,不由分说便将他捆了起来,“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地藏在这华林园中作甚!”
桓芙同桓萝本跟在后面,瞧见叫羽林卫们捆了起来的畏缩男子,脑子里登时轰的一声!
桓微久去不归,元嘉假惺惺地带着她们来寻人,怎么就这么巧,偏巧撞上这獐头鼠脑自园子里跑出的外男!
是她低估了元嘉公主的恶毒!
原以为她只敢像捉弄她同阿萝一样小小戏弄桓微,没想到她这般蠢毒,一出手就要毁人清白!
同是桓氏女,桓微的名声毁了,她和阿萝也会受到波及!
桓芙心下大骇,顿时冲至季淮面前,对着他拳打脚踢又闹又叫,“你这贼人!你把我阿姊怎么了?!啊???”
季淮才结结实实挨了玄鲤一顿揍,浑身骨裂,痛不欲生。又叫着小女娘劈头盖脸一顿王八拳,哀叫连连。隔着一丛繁密石榴,桓微闻见妹妹声音,湘裙牵步,快速迎了上去。
“住手。”她皱眉说道。
这一声虽轻,却如同郁热沉闷的夏日里的一声惊雷,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桓芙抡起的粉拳僵在半空。
元嘉看她的眼神宛如看鬼。
唯有桓萝哇的一声冲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她怀里,“阿姊,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桓微不解反问,将妹妹从怀里扒拉出来,触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心下一怔,旋即泛起微微的暖意。
桓芙又踢了季淮一脚,冷言嘲讽:“阿姊去哪里了?可叫公主好找!”
元嘉脸上讪讪的。见桓微衣饰整齐,心下不免失望,却只作出一幅关怀神色,“表姐去了哪里?先前见这歹人鬼鬼祟祟地从园中跑出来,阿妧还以为……”
“公主以为什么。”
丹葩结秀、朱果星悬的石榴树后,谢沂一身玄色银丝暗纹竹叶纹深衣,长身玉立,寒逸俊美。宛如工笔刻画的眉目掩在斑驳树荫下,添了几分阴郁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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