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令姎、令嫆立在旁侧,忙柔声地劝着母亲。谢令嫆略带埋怨地看了哥哥一眼,指责他不该让母亲如此伤心。谢沂屏退两个妹妹,冷道:“阿母难道要当着二娘、三娘的面说这些么?”
“阿母说什么呢,阿母定会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前世,母亲应该是平安顺遂到老的。
桓晏以谢氏上下一百多口的性命迫他交出传国玺,忠孝难全,母亲却言不必顾及她的生死,谢氏的清誉不能毁在他身上。僵持之际,是桓微端来鸩酒,成全了他。
许是执念太重,他死后魂魄未散,竟飘出牢狱,看见了许多生前不曾看到的事。
比如她早已将母亲送出建康。
比如向来冰冷阴鸷的楚帝抱着妹妹的尸身恸哭,刻在眼里的伤心,却早已超过了兄妹之情。
他眼底沉如寒潭,映着幽幽烛火,半晌,咧唇笑了笑,面容掠过一丝伤感,“您既这么痛恨桓氏,让桓氏的女儿过门来服侍您,不好吗?”
刘氏惊怪地瞪了他一眼,“人家也是公侯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之珠,哪能如此作践?”她到底出身大族,秉性纯良。
谢沂不言,脸色渐渐沉肃下来,“无论如何,袁家舅舅叛逃伪朝,是不对。”
刘氏脸色沉凝。身为世家妇,她自然知晓家国大义。只是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儿子会搬出家国大义来反驳自己。瞧见他手心的白纱,面上登时又沉下来,“怎么受伤了?让阿母瞧瞧!?”
“一点皮外伤而已,怎好牢母亲挂怀。”
谢沂面色平静地抽回手,淡淡说道。
刘氏狐疑地瞅了儿子俊冷的侧脸半晌,只疑与桓氏女有关,心头又添上一分薄怒。思来想去,又觉是小叔谢珩贪慕桓氏权势,便问:“阿羯,你老实同娘说,是不是侍中逼你娶那桓十一女?”
谢氏一族虽已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自夫主去世后失了豫州,手里并没有自己的方镇。桓氏是兵家子,桓泌同夫主同侍中的关系又都不错,这桩婚事或可带来新的利益交换。
桓泌早前许嫁次女时便许诺要将江夏重镇给他,但在刘氏眼中,滔天的权势也不及儿子重要。眼下南北对峙,战事频起。她情愿他娶一门中品士族的女郎,借着家族荫蔽领个闲职顺遂一生。也不要他冒着夺人之妻的恶名,去求娶兵家女,走从军的路子。
知母莫若子,谢沂自然知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敛容道:“没有任何人逼儿,桓家女是儿自己想要求娶的。”
“若此身不能以她为妻,儿情愿终生不娶。”
刘氏自然不舍自己的宝贝儿子终身无妻,又气他忤逆自己,又气又恨。
母子不欢而散,三日后,谢氏使者上桓府行纳采礼的时候,刘氏病倒了。
庐陵长公主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道:“回去告诉谢侍中,此事须得郎主回来定夺。你们先回去。”
谢氏使者面面相觑。
提亲是长公主叫的,来了却是这幅情形,亏得郎君为此同夫人冷战数日。
错金博山炉中沉香袅袅,庐陵同李夫人端坐在玉架绛纱屏风后,打量对方神色,心中微微冷笑。
她自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应得太爽快,岂不叫满京城的人都觉得自己可欺了。更想借此打王氏的脸,故而有意拖着一时。
李夫人对谢沂的印象到很不错,点头笑道:“那日谢郎君送皎皎回来,妾便瞧着他对皎皎有几分上心。谢氏家风端正,芝兰满门,倒不失为一段良缘。”
庐陵唇角轻勾,鲜艳蔻丹闲闲敲在谢氏的礼单上,“惑于美色,觊觎已有婚约的女郎,还能是什么好品性?老奴平素最器重这个故友之子,我看也不过如此。”
“阿姊言重了。”李夫人莞尔,妍丽如夏花初绽,“谢家宝树,偶有黄叶;青骢俊骑,小疵难免。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啊。”
“再说女郎出生时,夫主不是便想与谢使君结亲吗?女郎的小字还是谢使君取的罢?依妾看,这正是姻缘前定。”
听她提起往事,庐陵神色微微一凝。当初她生下桓微时,傅母抱着去请老奴取名。老奴正与谢琮对坐饮酒,盯着食案里的荠菜饺也不抬地吐出“饺饺”二字。倒是谢琮言婴孩玉雪可爱,不若将“饺饺”改为“皎皎”,取左思《娇女诗》“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之意。还说将来要聘给自家小郎,才让她不至于那么难堪。
纵然她与桓泌怨恨相憎半生,却也不是一开始就冷了心的。
送走谢氏使者后,庐陵又命人将桓微叫了来,问她道:“谢家今日前来提亲,你有何想法?”
自回京后,桓微只同母亲说过一回话,更没得过什么好脸色。如今她明显心情不错,倒令桓微怔了一晌。她黛眉微敛,柔顺地答:“婚姻者,父母之命。阿母决定即可,儿并无异议。”
她一身雪色曲裾,挽着垂鬟分肖髻,头上只有简单的玉饰。乌发如云,皓齿明眸,身形袅袅,纤腰娉婷,映空月色一样的秀美。落在庐陵眼中,却反生出不悦来。
她微微冷笑:“并无异议?也是,你既在荆州丢尽了脸面,如今有人肯娶已是万幸。只是谢氏门风清正,何必祸害好人家的儿郎,本宫实在替你害臊。”
却是在指责女儿与谢郎君有私,才会有建春门下的当众提婚。
李夫人闻言大骇。桓微跪下来道:“回母亲,儿与他只有数面之缘。实在不曾……”
“不曾?不是你勾引在先,人家平白无故地丢这个脸?”庐陵梭然一掌拍在案上,怒不可遏。
当日建春门下的事,便是因大雁夺她钗环而起,可总归是她自己跑去的!
桓微一怔,事出有因,但她如何能解释赠帕之事,只得无声默应。庐陵霍地变了脸色,“出去!抄《女诫》二十遍!”
桓微低头福了一福,依言出去了。
采蓝采绿候在廊下,见女郎毫发无损地出来,都松了口气,忙跟上她往回走。
主母为人严苛冷厉,头一回见女郎,不顾她落水受了惊吓也要罚去祠堂。采蓝采绿是着实害怕这个主母,生怕她又苛待女郎。待离了正房,进入园中,采蓝忍不住问道:“女郎,主上不曾为难您吧?”
采绿轻轻乜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可妄议主人。但采蓝忧主心切,根本没顾上。
桓微脚步一停。
她眼底浮着一道残红,纤白的指头紧紧攥着绢帕。
都是那姓谢的害她的!
她紧紧抿一抿唇,将眼底那股子酸涩泪意憋回去,摇摇头继续往回走。
玄鲤翻上碧瓦朱甍的桓家院墙时,看见的便是倾世之貌的女郎含嗔颦眉、风露清愁的模样,心中一荡,几乎从墙上摔了下来。
瞧惯了桓氏女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眼下方知,原来她含怒颦眉的模样也如此动人。
两相视线对上,二婢大骇,玄鲤忙道:“姐姐别喊!我,我不是歹人!”
采蓝展臂护在女郎身前,怒喝:“谁要同你调嘴弄舌?!你这歹人,干什么倚在人家墙头,要毁人名誉?!”
眼下虽说民风尚算开放,但高门士族中最是忌讳偷香逾墙一类的事,主上又一向不喜欢女郎,若此事传进主上耳朵里,可还了得?!
所幸园中僻静,凤尾森森,龙竹细细,并无半个人影。
桓微瞧清是谢沂身边的小侍从,黛眉轻轻一敛,“让他把话说完。”
玄鲤如逢大赦,忙从墙上跳下来,奉上一个装饰精美的曲草纹檀木小盒。
“我家郎君说,此物是女郎贴身之物,不敢擅留。故命奴送还女郎!”
原来是还帕子。
桓微心下稍安。
忆起今日平白无故在母亲处得的委屈,眼中又冷下来,“已经脏了的东西,我不要!”转身便走。
“哎,已经洗干净了啊……”玄鲤叫采蓝拦着,又不敢追,只得低声疾呼。却见那窈窕无双的桓氏女又回转回来,眉目含嗔:“采蓝。”
“是。”
采蓝虎着脸,上前接过了那盒子,忙又跑回主人身边。
桓微冷冷注视着玄鲤,“回去告诉你家郎君,我收下帕子,是怕落在别的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手里。他两次救我,我自然心中感激,却无他意,请他自重!”
她眉目含怒的模样,竟是比夏日里冉冉欲燃的石榴花还要鲜妍可爱。
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玄鲤再一次看怔住了。
回到闺房,她遣走侍女,对上那个雕铸忍冬花的檀木小盒,心中只觉烦躁至极。
她唤来采蓝,想要将那盒子拿去销毁。略一思索又遣退她,开了盒子。
盒子叠放着她的旧帕并一小方以新帕包好的物什,打开来看,竟是几块色如凌雪的梨膏饴。
时下并无专门制糖的铺子,但世家大族各有制糖之方,谢家会制糖不足为奇。
只是,他如何知晓她喜欢梨膏饴?
桓微一时忘记生气,怔怔地将梨膏饴从匣中取出。帕子底下似又压着一物,金灿灿的,熠熠生辉——
却是她当日在河中落水被他所救时,她刺他的金钗。
桓微的心仿是被什么击中,一瞬间软作了一汪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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