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 转眼又是一月过去。
本月的考校和以往不同,据说掌院大学士陆颂会亲自前来考校皇子。
皎皎知道后,紧张得不行。
直到夕阳西下, 尚书房传来消息:陆大人出的考题, 唯有五殿下答中。
而在一早校武场的比试中,五殿下也拔得头筹。
归衡实在沉默了太多年。如今这刚满十六的小皇子借破题一事一举成名,如蒙尘的明珠迎着朝阳, 忽然绽放出的光彩,令所有人都为之瞩目。
皎皎一直悬着心,直到书房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才松了口气, 欢欢喜喜坐上早就备好的轿辇,去常晖宫等待归衡。
这样大的喜事,她想做第一个祝贺他的人。
*
今年天气偏冷,雪下的晚,化得也慢。
前些天又下了一场雪,累积起来, 御花园的积雪已颇有规模,温皇后便传出令来, 要在宫中办场赏雪宴。
宫人们十分兴奋, 皎皎却有点沮丧:她原是同归衡说好, 等冬狩回来就带她出宫玩的。
然而积雪久久不化,归衡怕她着凉,无论如何不许她出宫。
因着这样的心情,她去参与赏雪宴时兴致也不高, 只略敷衍了温皇后几句,拿小银勺拨弄碗里的热圆子。
小公主沉默,连带着身旁簇拥上来奉承的几名贵女也不敢多说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这边厢冷清,宴会的另一端却很热闹。
冬狩时,虞琬跟父亲康平伯放了狠话——要么不入帝王家,要入便要嫁五殿下。可惜冬狩出了太多事,对于归衡,她始终只有那惊鸿一面的印象。
前些天听说皇后娘娘要办赏雪宴,她连忙精心打扮,誓要抓住这个机会。
万万没想到,这赏雪宴竟然真的就只是贵女们闲谈赏雪,并无深意,而皇子们一个也没来,叫她大失所望。
好在虞琬生性看得开,便想能多结识几个朋友、知道点消息也好——她之前很抗拒嫁入皇家,对皇子们的性情等留心不多,竟是今儿跟左近的贵女们闲聊,才知道五殿下归衡在宫中境况之差,比虞闻江告诉她的还要夸张。
爽朗的少女不由垮了一张脸,暗自心疼那骁勇英俊的少年。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刚跟她大讲一通的贵女瞟了瞟四周,低声道:“我听说这几次月校,五殿下表现极好,龙颜大悦呢。”
虞琬心里这才舒坦了些,暗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先前五殿下不出众,只是年纪小的缘故。你瞧,他刚满十六,这天纵的英姿不就显现出来了?”
对方一笑,正要应和,忽地面色一变,闭上了嘴。
虞琬不明所以,回头望去,只见到一张极为艳丽的面孔,居高临下睥睨两人。
虞琬认出了这张脸,不悦地皱起眉。
*
“公主要是觉得闷,咱们不妨在园子里走走。”
玉秋瞧着皎皎闷闷不乐,低声提议:“奴婢听人说,梅园的梅花正开的极好。”
皎皎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扶着宫女站起身。
几人还未走到梅园,便听到一阵喧哗。
不远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玉秋正要出声喝止,皎皎已经拉住她,蹑手蹑脚朝那花厅走去。
她们一路走,一路听着另一人反驳。
那声音慵懒柔媚,透着股不屑:“……还怕人说么?谁不知道妍贵人是个罪妃,她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沈依嵘!”先前那人抬高了声调,“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在哪里,竟敢这样妄议贵人!”
沈依嵘?
玉秋低声道:“是工部侍郎沈峤之女,年十七。她今日的确来了赏雪宴……”
工部。
皎皎皱了皱眉,用气声问:“另一人是?”
玉秋听不出来,蹙眉摇头。
皎皎于是更走近了些,站在花窗下,听得分外清晰。
沈依嵘完全没被吓住,声音里带着嘲弄:“我们如今在宫里。那又怎么样?我又没有说错。禁她足的人是皇上,我不过附和皇上旨意,难道你想说皇上错了不成?”
那人当然不敢,只好沉默。
沈依嵘见她不语,更得意了:“皇上将她囚起来,自然是因为她有错;能犯下这样大错,想必是骨子里就有问题。”
“也难怪,她可是弋兰国人,生下来的,自然也是——”
艳丽的少女轻轻笑了笑,低声道:“贱、种。”
她说完难听的话,倒矜持地捂住嘴,看向被气得不轻的虞琬,妩艳的眼角眉梢皆是恶意。
虞琬心目中天神般的意中人被这样羞辱,简直肺都要气炸。
工部是皇后母族势力所在,所以沈依嵘才敢如此嚣张,几乎是故意对唯一没依顺太子的五殿下不敬——
大逆不道!狗仗人势!
然而尽管虞琬心知肚明其中关窍,但被沈依嵘抢先扣了“皇命”这顶大帽子,就完全不知如何反驳。
康平伯一门以武立功,性烈如火,单纯直接,论嘴皮子功夫,她实在斗不过这文官之女。
沈依嵘看着虞琬迅速起伏的胸口和愤怒的眼神,心头畅快,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
她眼珠一转,想再补两句,好将虞琬气得更狠一些。
这时,花厅大门一响,她下意识回过头去。
外头白雪皑皑,踩在上头,发出细小清脆的冰雪迸溅之声。
娇小的少女踏着白雪迤逦而来,映着雪光,容色逼人。婢女替她打开花厅的门,低头恭迎。
她仅带着两名婢女,气势却如携千军万马,走进花厅扫视两人,冷淡发问:“方才是谁放肆?”
沈依嵘一时惊呆,嘴张成圆形,一个字也说不出。
怎么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听到了多少?
皎皎眼神直直落在她身上,加重了语气:“本宫在问,是谁如此大胆,竟敢羞辱皇兄?还不速速认罪!”
沈依嵘这才反应过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皎然公主!是臣女的错,臣女不敢了!”
沈依嵘额头剧痛,慌得手都在打颤。
竟然是皎然公主——怎么会是皎然公主?
父亲再三嘱咐,皎然公主盛宠犹胜太子,万万不可得罪。她在冬狩时着意亲近而不得,赏雪宴上看公主精神不好,也不敢多加打扰,百无聊赖去寻闺中密友,这才偶然听到虞琬和人谈话。
公主不是在宴席上么,怎么会来这里!
皎皎低头看着她,缓缓道:“你的父亲是谁?”
沈依嵘心里一紧:“家、家父工部侍郎沈峤。”
皎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沈依嵘不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苦熬许久,才听到那要命的小祖宗轻轻开口。
“父皇要是知道,工部侍郎平日不思为国尽忠,反而尽向家人搬弄天家是非,说些皇子的不是,不知要作何感想。”
“他是会觉得沈大人为人实在不谨慎,还是会觉得,是有人给沈大人撑腰,所以他才有如此肆意妄为的胆量!”
说到最后几个字,皎皎怒气勃发,字字如刀,吓得沈依嵘几乎心胆俱裂,连连叩首求她饶恕。
冰凉的石板上很快涂满鲜血。
“去告诉皇后娘娘。”皎皎面无表情看着她,心惊于自己的无动于衷,吩咐玉秋:“工部侍郎沈峤之女,以后再不许踏进皇宫一步!”
罚得好!虞琬眼睛一亮,心里暗暗鼓掌。
她听父亲说过,沈依嵘是瞄着四皇子正妃之位在努力的。四皇子尚未开牙建府,要再不许她进宫,那岂不是要让她的指望都付诸东流了。
“谢、谢殿下恩典。”
沈依嵘跪地谢恩,额头淌着血,忍不住哽咽。
皎皎冷冷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瞥见一旁看好戏的虞琬:“这位是?”
虞琬看了半天戏,骤然被唤,心尖儿都是一颤。
她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公主安好。臣女乃康平伯虞闻江之女虞琬,有幸见过公主。”
皎皎点了点头,没有在意。
花厅内弥漫的血腥气让她有点恶心,蹙了蹙眉便转身离开,晶红斗篷在雪地里扫开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
虞琬呆呆地盯着那道雪痕,满心都是皎皎方才教训沈依嵘的样子。
她一时间忘了她为何发怒,完全被她发怒的姿态所吸引——
她那样娇小,那样静美,可为了维护自己所在意的人如此威势赫赫,盛气凌人。
如同幽谷中一朵小巧的花苞骤然盛放,绽开倾城国色,令人目眩神迷。
*
日光映着雪光,照得窗边一片通明。
归衡看了几页书,命人将书案稍稍挪开一些。
他看着窗外雪景,眼神平静悠远。
积雪这样厚,皎皎别受了寒才好。
“殿下。”他正想着,阿礼捧着一尊青玉花樽走进来。花樽内满拢着绯红、柔粉和雪白的梅花,还带着一丝冰雪气,骤然拿进温暖的室内,清新无比。
归衡挑眉看他。
阿礼笑嘻嘻道:“这是公主在赏雪宴上亲手折下来的,刚赶着叫脆雪姑娘送来。”
阿礼给他瞧过,便捧着花樽打算放去正厅。
归衡唇角微抬:“放到书案上。”
他想一抬头就看到,就像她在他身边一样。
*
皎皎折完梅花,手指沾了些污雪。
玉秋捧着她的小手,细细擦拭:“公主怎么发这样大脾气?”
皎皎回过劲儿来,有些脸红:“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可是——”
虽然眼前鲜血还历历在目,她却还觉得不够呢。那个沈依嵘竟然敢说哥哥的坏话!
玉秋一笑,眼神有些怀念:“怎么会。她敢妄议皇子,死不足惜,公主的处置已算仁慈。奴婢只是想起一些事,觉得……”
说到此处,她自觉失言,忙住了口。
皎皎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她的衣袖晃:“告诉我嘛。”
玉秋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奴婢僭越了,奴婢是想到了爹娘……”
皎皎好奇道:“玉秋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人?”
玉秋道:“奴婢也快十年没见过他们了。阿爹他平日脾气很好,我娘也很温柔,可惜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偏偏我爹又不肯纳妾。”
“那天大婶子和我娘拌嘴,说她是废物,是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皎皎生气道:“怎么能这样说别人?生男生女都——”
她将后半句话咽下去,有些内疚:“好玉秋,不生气了啊。都怪我不好,不该问的。”
玉秋本来眼圈微红,见她神色歉然,不由展颜一笑,柔声道:“都过去好些年了,也没什么好气的。人要造口舌业,早晚会有恶报。我那婶子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可惜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就快把他们家折腾垮了。”
“罢了,奴婢还是接着方才的说。婶子欺凌我娘,我爹知道后,气得了不得。他老人家常年被亲朋嘲笑是个软柿子,那天却发了好大的火,不但大骂婶子,还找我大伯吵了一架,叫他押着婶子跟我娘道歉。”
皎皎睁大眼睛,惊叹:“你爹对你阿娘真好。”
玉秋微笑:“公主对五殿下同样也很好。”
一阵风来,红梅乱颤,撒下几点细雪。
皎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怎、怎么突然说到我和哥哥……”
玉秋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的爹娘,怎配与两位殿下相提并论?奴婢只是觉得,公主素日里性子最是柔善,难得见您发一次脾气……”
她解释了半天,见皎皎只是站在静静红梅下,轻声道:“公主?”
皎皎呆呆地:“啊?”
“您的脸怎么这样红。”
玉秋担忧地看着她绯红脸颊,替她解开一点斗篷,“是不是奴婢给您穿的太热了?”
“不是玉秋的缘故。”皎皎抬起冰凉的手捂住脸,“我们快回宴席上去吧,免得皇后娘娘出来找。”
玉秋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离去,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公主殿下安!”
皎皎转过头。
是方才和沈依嵘在一起的贵女,叫虞琬的那位。
方才二人争执……她似乎是帮着哥哥说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玉秋:我就是这个意思。(疯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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