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殷红

    自从发现归衡受伤, 皎皎去乾元殿就去得越发的勤。

    她知道恒帝的病一定会好,每次去就随便瞧瞧,十分心思倒有七分在归衡手腕上。

    两人约好不再问此事, 皎皎只能自己努力观察他伤情如何。

    可惜自从被她发现过一次, 归衡就格外注意,每次端茶端药都格外小心,再未叫她再发现什么端倪。

    春末, 恒帝终于病愈,阖宫气氛都为之一松。

    对皎皎来说,恒帝病愈则意味着, 归衡终于不用每天侍疾了。

    春风拂过,窗外碧桃簌簌而动,花瓣在空中悠然飘落,如一场缠绵红雨。

    皎皎搁下笔,长长出了口气。

    书案上铺开一张素馨纸,纸上碧桃盛放, 比窗外桃花更多了几分云霞般灼灼的娇艳。

    脆雪一叠声地称赞:“公主的画技真是越来越好了。”

    皎皎抿唇一笑。

    片刻,她像想起什么:“脆雪, 替我去趟常晖宫。就说……我新画了画, 请哥哥指正。”

    当归衡踏进皎然殿时, 看到的便是小公主亮闪闪的眼瞳,满脸期待的模样。

    少年淡如霜雪的眉目渐渐舒缓,迎着她走过去:“皎皎这次画了什么?”

    皎皎笑眯眯指给他窗外斜逸的桃花枝:“这个。好不好看?”

    归衡点头:“好看。”

    皎皎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碧桃花期太短,杜姑姑说这些花再有不到十日便要谢了。所以我才要将它画下来。”

    她握住归衡的手, 软声道:“多谢哥哥一直教我画画,否则在你侍疾的这段时间里,如果我想留住碧桃盛开的美景,还真是没有办法。”

    小公主手指纤细温软,不动声色地沿着他手背向上摸去。

    归衡一挑眉:“是皎皎自己天分好。我来看看你的画。”

    他按着小公主的手指抽出手,平静而自然地背过去,俯身细细鉴赏。

    皎皎瘪了瘪嘴,眼神依然在对方袖口打转。

    归衡的点评轻飘飘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整体有进步。只是还有几个地方,你看……”

    归衡侧头扫她一眼,见小公主显然心不在焉,不由轻叹口气:“罢了,我替你改,改完你再看。”

    他说着,伸手去笔架上取了狼毫,俯下身去。

    皎皎这才收回目光,站直了观摩。

    一边看,一边惊叹。

    龙傲天就是龙傲天。她本来觉得自己画的挺好的,也不见归衡怎么改,但经他改过一道,画面立时变得更有灵气,更活灵活现。

    庸俗点来说,如果皎皎那副画也能卖个几两银子,归衡改动之后,就足以被书画行奉为绝不售卖的镇店之宝。

    渐渐地,皎皎连叫人来做什么的也忘了,只顾着看画。

    她蹙起眉头。

    碧桃的颜色重了些,本该是娇粉,却缀上一滴殷红。

    皎皎伸手去指,手还没碰到颜料,忽然发现什么不对。

    这红……好像也太红了。

    皎皎看着纸上湮开的红,忽然握牢了归衡小臂不许他退,将他的衣袖一口气挽上去。

    只见少年手腕上包着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浸透,鲜血沿着笔杆流淌,淋淋漓漓落下细小血珠。

    皎皎睁大了眼睛。

    旁边伺候笔墨的玉秋倒吸一口凉气,颤声说了句“奴婢去拿伤药”,慌忙跑出去。

    归衡无奈地低下头,轻声:“皎皎不要生气。”

    怎么又让她不要生气。

    他很怕她生气么?

    不用怕啊。

    皎皎看着归衡有些苍白的脸,想说我答应过不会生你的气,可是开了口,呼吸都在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自暴自弃地轻轻勾了勾归衡的手指,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哥哥能明白吗?她不是生气,只是……伤心。

    归衡看着她,一语不发。

    玉秋拿来了伤药。

    皎皎轻轻替他拆开纱布,拿手巾清理干净血迹,重新敷上药粉。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抖,要很努力很努力死死咬着嘴唇才能勉强继续。

    直到她口中也渐渐弥漫开血腥气,她的手才终于稳定下来。

    污血被慢慢擦去,露出归衡手腕上寸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衬着归衡苍白的肤色,格外触目惊心。

    皎皎在最后一瞬扭开脸,避免自己的眼泪直接砸在他伤口上:“怎……怎么回事,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看到他手腕上的纱布已经是月余之前,她才敢让他动手帮她改画,想借机观察他伤口的愈合情况。

    她哪里想得到,这伤口根本就没有愈合呢?

    还是说……皎皎忽然想起什么,吸了吸鼻子,匆匆忙忙去翻归衡另一只手。

    归衡没有作声,由着她将自己左手衣袖也翻上去。

    皎皎惊呆。

    果然,她就记得归衡上次受伤的不是右手。

    所以……他受过不止一次伤。

    皎皎眨了眨眼,逼出眼中蓄着的泪水。

    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看清伤口形态的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是一窒。

    归衡左右两手的伤口并不深,但看起来都曾被反复割开,所以才会这样小孩儿嘴似的咧着,隐约能看见一些旧痕。

    皎皎咬着牙,浑身都在哆嗦。

    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紧了,攥在手心拧成一小团,每呼吸一下都是痛。

    归衡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没移开过,此时闭了闭眼,终于开口:“皎皎……”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走出去的每一步路都绝不回头,这一刻也终于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从陆颂手中接过药方时,他没有一丝犹豫,因为他对任何付出都从不畏惧。

    直到这一刻,他想,他错了。

    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那东西正沿着小公主丰润脸颊滑下来,在尖俏的下巴尖汇成摇摇欲坠的、珍珠似的一大颗,再怦然而落。

    烙在他心上,霎时间血雾弥漫。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泪。

    皎皎轻轻握住他手腕,慢慢地,慢慢地挪开。

    她不看归衡的眼睛,像是怕看了就会哭得更厉害,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归衡上药,将伤口重新包好。

    她难过到了极致,反而哭不出声,手也不再发抖。

    只是眼尾殷红,好像不经意间蹭上了血。

    玉秋心疼极了,解下腰间的帕子,想替公主拭去眼泪。

    归衡偏过头,扫了她一眼。

    玉秋霎时间反应过来,连忙收手。

    想了想,她退出去,阖上门。

    解铃换需系铃人。公主是因为宁王殿下才哭,她去安慰,又怎比得上宁王殿下。

    皎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觉,只是像捧着易碎品那样捧着归衡的手,呆呆地看,眼睛眨都不眨。

    归衡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皎皎。”

    小公主闻言抬头。她的脸整个都变成了嫣粉色,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归衡看着她水光淋漓的脸,忽然将安慰的话咽了下去。

    他低声说:“我……我好痛啊。”

    归衡看着她,眉心是刀刻般的皱痕,张开手臂:“抱抱哥哥,好吗?”

    “不知怎么地,我觉得……如果你肯抱住我,我的伤便会好一些。”

    话音未落。

    柔软的身体便朝他扑来,毫不犹豫抱他满怀。

    小公主湿润的脸颊贴在他的颈畔,纤细手臂环过他劲瘦腰肢,哆嗦着嘴唇唤他:“哥哥,哥哥哥哥……不痛了,不痛了。”

    “我在这里,皎皎在这里。”

    “你别难过。”

    归衡低下头,下颌在她柔软额前轻轻碰了碰。

    他垂眸遮住眼中笑意,胸腔震动,低低地“嗯”了一声。

    皎皎听到这低沉的、失落的一声嗯,简直心疼极了,抱他抱得更紧。

    而且她发现,这样紧紧抱着归衡,自己心口那种莫名被攥紧的难受感觉也在慢慢消散,可谓一举两得。

    眼泪干在脸上,皮肤有些微痒,她不自觉地就在归衡颈侧蹭了蹭。

    不知是否错觉。

    即使方才血流不止,归衡都很平静,她这一蹭,归衡却幅度很大地一抖。

    皎皎不满道:“哥哥别动呀,小心碰到伤口。”

    两条纤细的手臂干脆反扣住归衡的肩膀,一副要将人完全束缚的样子。

    归衡垂眸看着她坚定的小脑袋,一时忍不住有些想笑。

    但动还是得动的。

    他两条长腿又轻微挪了挪,避免被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公主感觉到异状。

    皎皎恼怒地抬起眼瞪他,归衡一脸平静:“好,我不动了。”

    皎皎这才满意,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用拥抱安慰他。

    心口在慢慢胀满。

    真好。

    她的拥抱……能够安慰到哥哥啊。

    见小公主再次埋首于自己怀中,归衡眸色暗了暗。

    这娇气又爱哭的小公主,究竟知不知道她的怀抱能够安慰他的痛楚,是因为什么。

    她会为他受伤流泪,愿意这样用怀抱安慰他,又是因为什么。

    他想问她的感受,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有太多,想对她说的话。

    可是,不能。

    起码现在不能。

    归衡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喉结艰难地滚动,紧紧咬住了牙。

    *

    两人在寂静的室内相拥许久,直到归衡遥遥听见什么,才低头轻声道:“有人来了。”

    皎皎条件反射推开他,又觉得不对劲。

    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这么紧张?

    还不等她纠结完,门外传来轻轻扣门声:“公主,奴婢沏了新茶。”

    是玉秋。

    皎皎清了清嗓子:“进、进来吧。”

    除了茶,玉秋还带了温热的手巾和此前柔嘉给的药玉。

    皎皎一边敷眼睛,一边很警觉地抓着归衡:“哥哥,现在你总能告诉我受伤的原因了吧。”

    归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好。”

    正在倒茶的玉秋手一顿。

    她刚才分别去了小厨房、浣衣房和后院监工,还帮小妤描了新的绣花花样,最后还烧了茶。

    这么长时间,她以为两人早就打开心结,也该说的口渴了,这才端茶进来。

    没想到不但旧茶没怎么喝,事儿也没聊。

    那这么长时间,两个人都在里面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吗?

    玉秋迷惑。

    然而她本着大宫女的基本素养,虽然满心迷惑,仍然手脚利落地端了旧茶出去。

    “好了,哥哥快告诉我吧。”

    皎皎端坐好,两手平放膝头,一副要听归衡细说分明的样子。

    怀中柔软的身体骤然离去,归衡很有些不舍,思考一瞬,要不要告诉她,他现在疼的说不出话,得抱抱才能讲故事。

    他这样想着,一抬眼,便看到小公主纯然的眼睛。

    长睫湿濡,水红的唇上带着鲜明的齿痕,仔细看下唇还有被咬破的伤口。

    月牙形的一点,印在丰盈唇瓣上,说不出的靡丽诱人。

    归衡心里一重,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他移开眼神,定了定神。

    他再开口时,又是惯常的平静:“其实没多神秘,先前不告诉皎皎,是怕你知道实情会阻拦。”

    “父皇的病来势汹汹,缠绵不退,直到太医院终于钻研出新的药方,父皇才渐渐好了起来。”

    皎皎点头。

    可是这跟归衡受伤有什么关系?

    归衡目光落在被皎皎仔细包好的手腕上。他不自觉地轻轻抚过纱布外缘,似乎还带着小公主身上的温暖:“那药方其实早就钻研出来了,只因太过邪性,院判久久不敢拿出,直到陆大人做主,才终于用上。”

    “诸位名医钻研古书,得到的结论是……”

    “父皇的病,需要与他至亲之人的鲜血入药,才能病愈。”

    皎皎继续点头:“喔,陆大人又将此事告诉了哥哥,所以哥哥才不停地自取鲜血,以供父皇入药……”

    可是……

    “不对啊。”

    皎皎说着说着疑惑起来,“人血也不过就是人血,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原作是本古代架空的大男主奋斗史,虽说也有轻功之类不太切合实际的设定,但总体来说不至于太过离谱,怎么连人血入药这样的玄幻设定都出来了?

    还是说,单纯就是因为太医院都是庸医,才用出这种邪门的方法?

    也不对啊。毕竟喝了归衡的血后,恒帝的病的确好起来了。

    归衡看着她纠结的表情,淡声道:“据说是古书中所载。”

    皎皎拧紧眉头,“我不明白,人血怎能……”

    她是真的不明白,治病不靠药,靠人血,还不是输血,而是直接喝血,这完全违背她,一个资深病人的认知。

    “这些事不明白也无妨。”归衡顺着她,淡淡一笑:“毕竟我们皎皎,是天上来的小仙子呀。”

    归衡这人很少有情绪波动,他偶尔露出点面无表情外的表情,就格外动人心魄。

    譬如此时,他幽沉的黑瞳凝视着她,漾开一圈笑纹,周身清冷的气质像霎时间春风化了雨,清澈柔和地落下来,笼罩她的全身。

    皎皎忍不住想,长着龙傲天这样一张脸,什么土味情话说出来都变得动听。

    不对,什么土味情话……归衡什么都不知道,那句“小仙子”不过是哄小妹妹的说法罢了。

    皎皎自顾自想明白,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尖,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设定。

    但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嘀嘀咕咕道:“至亲之人,我们几个人都是呀。大皇兄还是太子呢,怎么不叫他来献血。”

    归衡笑得光风霁月:“几位皇兄政务繁忙,只有我尚未参政,是个闲人,又忝居亲王之位,理应为父皇和社稷奉献。”

    皎皎抿了抿唇:“还有我呀。我也没有参政,白白花着国帑……”

    归衡笑着哄她:“皎皎不一样。”

    纵容的语气太过明显,皎皎不满意地抽了抽鼻子:“哪里不一样了。”

    归衡无奈叹气:“你觉得我会看着你流血?”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小公主丰润柔腻的侧脸,低声道,“看你流一滴泪,我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皎皎睫毛一颤,看着归衡的眼。

    他专注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中笑意渐隐,无比认真。

    看着他那样的眼神,让人止不住地想要相信。

    相信他这个人,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皎皎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眼睛像两轮月牙。

    她任由对方手指留恋不舍地在自己脸侧和耳廓轻轻抚过,软声说:“哥哥真好。”

    而且……真孝顺。

    一想到妍贵人和归衡遭遇过什么,连她都忍不住对恒帝感到心寒,而苦主归衡却愿意为了治好父亲,一次又一次割开手腕。

    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担心归衡会因为弑父被万人唾骂,她就止不住地内疚。

    “哥哥真的真的 ……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她忍不住重复,双眸清澈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归衡看着小公主叹服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

    接下来一段时间,皎皎就专心盯着归衡养伤。

    还好恒帝已经病愈,不需要归衡再放血给他治病。如果还需要人血,皎皎宁可让他喝自己的。

    说起来这事,皎皎心里总还有些觉得不舒服。恒帝病着的那段时间,她只是每天去探望恒帝才能见归衡一面,尚且能发现归衡有伤,日日被他伺候的恒帝怎么可能没有发觉。

    人血入药这件事,说是阖宫上下都瞒着恒帝,但恒帝恐怕察觉早就察觉到了。

    自己的身体慢慢好转和儿子手腕出现伤痕,两件事关联的如此密切,傻子都能想出有问题,偏偏恒帝一言不语。

    恒帝是多聪明的人啊,自然早都权衡好了利弊——又或者在他心里,他为君为父,喝亲儿子的血以保龙体康健,天经地义。

    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来,他有五名子女,能供血的,不止这一个儿子。

    皎皎想透这一点后,就总有些兴味索然。

    她穿书以来,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与原作剧情不符的事发生,最让她惊喜的就是归衡得封宁王。

    她曾以为这代表着恒帝对归衡的认可,她以为恒帝终于找回了对幼子的舐犊之情,但现在,她却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人心便是如此难以琢磨,连她自己的心意和归衡的想法,她也觉得如隔云山,看不分明。

    这些问题压在心里久了,皎皎总觉得做什么事都不是滋味。

    这天虞琬进宫找她玩,她看着正在撸猫的爽朗少女,忍不住问了她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人血其实是治不好病的,即使是这篇文的设定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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