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桑葚汁

    夜已深。

    盛夏将过,皎然殿的醉芙蓉开了半树,隐约间有凉风拂过。宫灯上绣着福寿延年的纹样,照耀着盛开的花朵,在洁净的地面上投映下暗香浮动的影子。

    杜姑姑伸手拨了拨宫灯垂下来的红色穗子,眉宇间半是欣喜半是忧愁。

    小公主这一摔,阖宫上下无不悬心。

    先是昏迷,随后竟发起烧来。皇上连着过来探望了好几日,将皎然殿内外的宫人几乎换了个遍不说,就连看着宫灯上团花牡丹的纹样都不顺眼,叫人换成福寿延年,给小公主祈福。

    若非她是从小公主呱呱坠地时就跟着的老人,只怕这一把老骨头,也早碎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好在小公主终于是醒了过来,不然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陪葬。

    她正在窗前发呆,里头却有人看到了她映在窗上的身形,挣扎着想要起身。

    那人虚弱无力,难免发出些细碎声响,杜姑姑霎时一惊:“殿下小心!”

    重伤初愈本就虚弱,再摔一下可了不得。杜姑姑再顾不得思虑其他,忙挑了帘子进去服侍。

    *

    盯着林皎皎喝下安神的汤药,杜姑姑又服侍她漱了口,替她拭净唇角,扶着人慢慢躺下。

    她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林皎皎竭力表现得自然,却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

    杜姑姑以为这是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心中愈发怜爱,大着胆子,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锦被上 。

    等了片刻,见林皎皎并没有发作,她这才隔着锦被安抚地轻轻拍了拍骄纵的小公主。

    拍一拍,再拍一拍。

    小公主抬起浓长睫毛,对她弯起圆眼睛和唇角。

    杜姑姑心都软成一片,像哄幼童似的那么哄了她好一会儿,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地,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重量。等终于觉出公主身子放松了些,杜姑姑又帮她细细地掖好被角,这才缓缓退下。

    每次这个极熟悉原身的人来照顾她,林皎皎都紧张得要命,很怕被揭穿身体里已经换了芯子的事实;但当杜姑姑离去,她又忍不住掀起眼睫,瞳仁里汪着一点水汽,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弯着腰的慈爱身影。

    她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人类的体温了。

    *

    穿越成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公主殿下之前,林皎皎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不到十岁便得了奇怪的免疫系统疾病,从此住进完全封闭的病房,连父母也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看自己脆弱而茫然的女儿。

    她接触最多的人,是戴着冰凉手套的医生和护士。

    最开始,还能写写画画、做些手工来玩,到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就只能刷刷剧,看看小说什么的。

    她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到了十六岁。

    那天睡前,林皎皎像以往一样看了本小说,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她还记得,几天前,她是被一片哭声闹醒的。

    等她醒来,睁开眼,周围的环境无比陌生,却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

    轻轻动一动手指,发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皎皎用力攥住锦被,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咳嗽起来,眼角流下眼泪。

    她变成了邕朝最尊贵的小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皎然公主。

    原身姓归,与她同名。

    直到听到这个姓和这个封号,林皎皎才在重获新生的狂喜中,慢慢地想起来,这,似乎就是自己睡前正在看的那本男频文——

    想到原作,皎皎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可怕的东西。

    再想下去,今晚又要做噩梦了。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自顾自摇摇头,掀开被子,打算偷吃点莲子百合糕压压惊。

    原本应在槅扇外上夜的宫女早被她打发走,皎皎悄悄端了点心盘,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蹑手蹑脚溜到次间。

    方才杜姑姑喂她喝药时,她闻到她身上有极其好闻的桂花香。她现在是“病人”,自然不能出去,偷偷在窗口闻一闻也是好的。

    没想到刚走近,就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把一大块没嚼碎的百合糕全咽了下去。

    *

    皎皎捂着嘴巴,眼泪汪汪。

    好想打嗝儿,但是……不行。要是现在让人发觉,肯定什么都听不到了。

    屋内穿的高齿屐声音太大,皎皎下床的时候干脆就只穿着绸袜,现在踮起脚捂着嘴小心翼翼绕到屋角一扇小窗下,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秋、秋姐姐,求您救我一命……”细碎的女子声音随秋风而来,哭得哽咽。

    “你确定了,真的没办法?”应答她的人声音略稳重些。

    皎皎听出来,这是她刚换的贴身宫女玉秋。

    “……没办法。”

    先前说话的人声音里透着绝望:“奴婢不知何时指甲劈了指甲,那裙上尽是织金的纹样,一勾便抽了丝……这料子又娇气,根本没法缝补……”

    努力扒着窗框听了会儿,皎皎兴奋的眉眼慢慢耷拉下来。

    过几日皇后娘娘要办赏菊宴,原身早早选好了一条织金芙蓉留仙裙,要在宴会上艳压群芳。

    皎皎前几日听说此事,忍不住新鲜,就叫宫女拿来试一试。当时杜姑姑说这裙子在箱子里放的久,得去太阳下晒一晒才行,想来这正在哭泣的,便是当日负责晾晒的宫女。

    其实抽了丝又怎么样,换一条也就是了。皎然公主衣裙之多,库房都放不下,皇帝专门又给她拨了几处偏殿,专供她存衣料。

    外面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皎皎拧起了纤细的眉宇。

    还是很想打嗝儿。她阖上窗户,悄悄回床上躺下,深呼吸几轮勉强压住想打嗝儿的冲动,盯着帷帐上刺绣精细的花鸟纹样出神。

    不怪宫女害怕。就连她自己,知道自己是穿到了谁的身上,还是一样吓得要死。

    原身皎然公主的脾气实在是太坏了。

    若非如此,她后来被新帝赐死时,也不至于连一个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书里原身的结局,皎皎忍不住浑身一悚,连嗝儿都吓回去了。

    *

    皎皎现在所在的是近年流行的无感情线男频文,只有一个龙傲天般英俊又牛逼、一路开挂的男主,毫无恋爱脑,一心搞事业。

    一般来讲,男主人设都是善良又正直的大好人,即使出身微寒,也应当光明磊落,胸怀天下……

    可惜这本书的作者,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龙傲天男主是原身皎然公主的皇兄,五皇子归衡。他的出身并不微寒,开局却很不顺,书写了快一半还是最不受皇帝待见的儿子。这坎坷的人生经历并没教会他宽于待人,反而让他养成了极其喜怒不定、刻薄寡恩的性格,手握兵权,弑父逼宫上位,直接就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号。

    至于他真正施政之后那一连串对外扩张对内镇压的暴行,就更别提了。

    作者侧面描写说,当时帝京中若有幼童啼哭不休,其父母只需向宫禁方向遥遥一指,就能吓得小孩儿连哭都哭不出来,可见此人残暴。

    皎皎就是看到这里,觉得这个作者脑回路实在不科学,才弃了文关灯睡觉。这种偏执病态心狠手辣的蛇精病怎么能做男主!

    要是她早知道自己会穿书……算了,再往下看可能也没什么用。

    ——皎然公主的命运,终结在归衡登基称帝之前。

    她的生母柔嘉贵妃勇气可嘉,竟敢给皇帝戴绿帽子,偏又和自己的女儿一般骄纵愚蠢,在宫中到处得罪人。

    纸里包不住火,真相大白后,柔嘉贵妃母女立时被皇帝关押起来百般折磨。

    阴暗的宫室之内,不辩日月。等到归衡逼宫造反,挨个清理宫室时,柔嘉贵妃早被虐打致死,皎然公主也已经奄奄一息。

    这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最后的结局,书里好像是这么写的——

    大门洞开,久违的阳光照射在少女苍白的脸上。

    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对着那寒山玉树般的男子,渴求地伸出手哀求:“陛……陛下,我并非那老贼亲生,还、还求您放过我……”

    “哦?”归衡笑了。

    高大的男子身披玄甲,衣襟上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鲜血。他垂下眼看着那肮脏的一团,慢慢抽出长剑,声音比寒冰更冷。

    “既非朕亲妹,朕更无需……”

    然后就是……

    泼天的血。

    ……

    翌日清晨。

    杜姑姑刚推开门预备叫人起床,就听到一声尖叫。

    她立刻冲过去:“殿下,您没事吧?”

    “呜呜,杜姑姑……我好怕……”皎皎抱着她的脖子,靠在她怀里,浑身发着抖,放声大哭起来。

    杜姑姑先是一僵,随即眼底也泛起湿意,抱着她轻轻拍哄。

    *

    “方才谢谢姑姑。”

    玉秋帮她用温玉敷着红肿的眼睛,杜姑姑就在一边整理床榻。林皎皎从铜镜中惴惴不安地看了她许久,终于小声嗫嚅一句。

    杜姑姑微笑:“是奴婢要谢谢公主殿下才是。殿下用得上老奴,是老奴之幸。”

    公主年岁增长,脾气越来越大,对她这样的老人也时常不留情面。方才重伤初愈的公主在她怀中大哭,她倒觉得恍惚,仿佛又回到多年之前。

    皎皎抿了会儿唇,半晌,忍不住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大发脾气的时候也像一朵盛气凌人的牡丹花,这样静静坐着更显矜贵静美,肌肤柔白嘴唇娇嫩,唇边两点梨涡在清晨阳光下,微闪如盛蜜糖。

    公主乃今上独女,又有这样好的人材,只需脾气稍微好那么一点……一点点,何愁尚不到天下最好的郎君!

    杜姑姑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自豪,目光慈爱地望着她。

    在这样和乐的气氛里,玉秋心里七上八下。

    “殿下,早膳想用些什么?”杜姑姑整理完了床褥,笑着走到妆镜前询问。

    皎皎已经敷完了眼睛,玉秋正在替她梳妆。

    她抬眼望向杜姑姑,小声:“我想喝桑葚汁……”

    “今日天凉,老奴叫人给公主热了端来可好?”

    “好。”皎皎乖乖点头。

    杜姑姑领命而去。

    “对了。”

    玉秋像在沉思什么,闻言,整个人耸然一惊。

    小公主感受着耳畔手指轻微的颤抖,抬头看向她,眼眸清澈:“前几日叫你们晒的那条裙子,稍后便拿来我换上。”

    玉秋连忙跪下去:“殿下,那裙子存放的久,只怕还得再晒几日才能去了霉气……”

    皎皎抿起唇,垂眸看向妆奁,随手拿起一枚耳环,不再看她。

    次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静得可怕。

    片刻,香炉里的香焚断了一截,落在灰烬中,噗地一声。

    玉秋脖颈低垂,心跳如鼓。她思量再三,不敢抬头,只在地上用力一叩:“公主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直到贴身侍女转身离去,皎皎才放开手里抓着的耳坠。缠丝芍药的纹样在白嫩掌心留下浅浅的印子,她松开紧抿的唇,弯起圆眼睛,快活地吐出一口气。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十分简单。

    织金料子娇贵,勾了丝难以缝补,弄脏后更难以清洗——

    当林皎皎不小心将一整晚桑葚汁都打翻、深紫色果汁尽数没入月影白织金芙蓉的裙身时,她几乎立刻便听到身后侍立的玉秋松了口气。

    紧接着,玉秋跪地谢罪,拿了几套衣裙来急急忙忙替她更换。

    “这件吧。”玉秋显然用了心思,几条裙子美的各有千秋,又都适合赏菊宴上穿。林皎皎看得眼花缭乱,好半天才挑了条葵扇黄的褶裙,颜色浅嫩,裙角满绣着淡红合欢花。

    宫人手脚利落,没一会儿连钗环都给她换了配套的颜色。

    “咱们殿下,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镜子里那张小小面庞,柔白丰润,偏下巴尖尖的一点,收作桃心状,清澄澄的眼瞳上覆盖着长睫,慢吞吞地眨了眨。

    “杜姑姑……”皎皎看到镜子里自己身上色彩浅淡的裙子,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原作中那龙傲天般的男主得志前韬光养晦,为不引人注意,最喜欢穿的就是深色。

    她一想到未来可能面对的命运,刚喝了甜甜桑葚的嘴里就开始发苦。

    “赏菊宴……兄长们也会去吗?”林皎皎软声问。

    “那是自然。”杜姑姑帮她理顺禁步上的流苏,笑道:“名为赏菊宴,其实是皇后娘娘想要相看京中出色的贵女们,为太子殿下再选几位良媛或良娣。再者,几位殿下年纪都不小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一同相看着。”

    “喔。”皎皎盯着自己裙摆上合欢花发呆。

    杜姑姑察言观色:“殿下若是不想去,奴婢去同贵妃说一声 ,回了皇后也就是了。”皎然公主一向任性,事前兴冲冲准备,情绪上来了说不去就不去,也很正常。

    “不不不,要去要去。”皎皎连忙摇头。

    前世十六年,她的人生只有一片雪白。平白得到了这样重生一次的机会,当然要好好地活、尽可能活得久一些……

    而如果要活得久,就要抱上那未来说一不二的新帝大腿。

    虽然,呃,虽然她还不知道暴君的大腿要怎么抱——想来是很不好抱的——

    那也总得见到人再说。

    说不定现在暴君还未完全长成,她还有机会给他轴正回来呢?

    *

    屋外院中,一片喜气盈盈。

    “多谢玉姐姐!”先前弄破了留仙裙的小宫女喜极而泣。

    玉秋想起早膳时的场景,心有余悸,板着脸摇头:“是你命好……往后做事可得小心着些。”

    “是!”

    两人说着话,乌云密布的空中传来几声闷响。

    “不好,快将衣服收起来吧。”

    玉秋看了眼天气,几人急急忙忙赶去收衣。

    屋内,林皎皎满腹心事无处宣泄,只好抱着点心匣子大吃特吃。

    窗外雷鸣轰响,林皎皎慢吞吞咽下嘴里的杏仁酥,捧着腮帮子抬眼看向窗外:“要下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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