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人

    皎皎长睫一颤,下意识移开目光。

    这暴君真的是太骄傲也太狡猾,竟然用这样的方式,逼自己不得不将注意力只集中在他身上。

    帷幔切断了来路,小小的一方水榭宛如孤岛,静默的空间里,只听得到湖水拍打廊柱的声音。

    皎皎一时不敢与他对视,眼神四处游移,忽地一滞。

    归衡的发冠有点歪了。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发冠……”

    “什么?”归衡淡声问,一边极自然地低下头。

    他太高了,皎皎不得不踮起脚,双手将那银冠扶正。

    离得近了她发觉,归衡的发尾鬈得厉害,故而寻常男子用一个发冠束发便足够,他头顶发冠却显得摇摇欲坠。

    皎皎默默地想,回去要挑个好簪子。乌木或者青玉的都很好,加上发冠,他的头发就不会那么容易散开了。

    “好了吗?”

    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皎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出神,连忙松开手站好:“好、好了。”

    归衡伸手轻轻碰了碰一下银冠,忽地垂眸一笑:“多谢你。”

    他平日神情冷肃,偶或掀起唇角也总是面带讥诮,这个笑容倒是难得的真心,眼底都氤氲着笑意。

    皎皎忍不住也弯起嘴唇:“方才更衣太急了吧?也没人提醒你。”

    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拉着归衡到一边绣墩上坐下,摆开杜姑姑给她备好的点心和茶具,唇角弧度忍不住越来越大。

    他是真实存在的。

    要不是自己,他的发冠此时还歪着呢。

    归衡看着她动作,挑眉:“看来你是要长谈。”

    皎皎手一顿:“不可以吗?”

    归衡心中微叹,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茶壶:“我来吧。”

    皎皎这才发觉自己将茶水都倒到了杯外,沮丧地松了手。

    “说吧。”归衡接过去,语声平静,“这次要我怎么谢?”

    “啊?”

    皎皎愣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归衡说的是那杆银枪。

    “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句“不用谢”差点出口,皎皎连忙忍住。她眸光一转,双手平放膝头,小心翼翼:“但,我的、的确是想要一些回报……”

    “我会尽力。”

    皎皎看他面色沉静 ,不像是因为自己挟恩图报而生气,心一横,颤声道:“五哥,你总是叫我封号,听着太生疏了。你……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你的名字?”归衡反问。

    皎皎用力点头,口干舌燥。

    “怎么叫。”归衡斟酌着,尝试道:“皎皎?”

    他叫出那个名字后,水榭中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夜风掀起纱幔一角,只见月光之下一汪静水,静水之上,两个人相对而望。娇小的小姑娘看着对面神色淡然的少年,长睫轻颤,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好了。”归衡忽然垂下了眼睛,带着笑意,轻叹一声。

    “别看着我,露出那种表情啊。”

    *

    喧闹过后,众人渐渐散尽。

    柔嘉是最不耐烦的性子,早就嫌承月台上风大吹得她头痛 ,对皇帝妖妖娆娆行了礼就回了甘露宫。而不知道为什么,皎然公主和归衡也走得格外快。

    太子早对温皇后使过眼色,此时见她已拖住皇帝,归衡前脚一走,归衍后脚就带着气冲冲的归衡和一直在劝他的归彻上前拜见恒帝:“父皇。”

    皇帝瞥他一眼:“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归衍深施一:“父皇自然明察秋毫。只是……今儿老五的确过分了些,他又一向不服孤这个做大哥的,儿臣不得不请父皇为老三做这个主。”

    恒帝朝下望了一眼:“老五呢?”

    归衍有些尴尬:“儿臣没想到他走的那样快,一个错眼不及就看他已经混入人群,再派人去留只怕徒惹议论……”

    听他这么说,皇帝皱起眉头:“此事发生在两人之间,如今一人不在,朕如何定夺?”

    归衍一愣:“这……”

    归德忍不住嚷嚷:“父皇 !”

    皇帝皱着眉看向他。

    归德早就忍不住了:“儿臣之前就说过他拿枪尖抵着儿臣的脖子威胁儿臣,您还不信!其实老五这人,专会装模作样,他就是在这里,也一定会巧言狡辩!不会用枪?您看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像是不会用的吗?”

    恒帝沉声道:“他枪法是很好。”

    这语气听着不大对。

    归彻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恒帝。只见龙颜平和,眼中甚至隐隐有几分激赏。

    ……太子这次,是失算了。

    他暗叹一声,决心不再多言。

    归德还想说什么,皇帝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出招磊落,是你自己下盘不稳,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他。即便他在兵器库中真用枪尖指着你喉头,那也是当面出招,并非背后偷袭。你虚长几岁,技不如人,倒在这里冤枉幼弟,可是为人兄长该做的吗?”

    皇后见形势不对,连忙斟了盏茶递上去:“皇上不必动气……”

    皇帝转过头看她一眼。

    那目光如有实质,皇后不敢直视,讷讷地放下茶杯,垂首避开锋芒。

    “皇后。”他沉声,“孩子们喜欢混在一起胡闹,朕身为君父,有时不便去管。可你身为皇后,也纵着皇子们拉拢这个、疏远那个,可堪为后宫之主,一国之母么?”

    这话就说得重了。

    皇后颤着声叫了声“皇上”,踉跄着跪了下去,归衍等人立刻跟着跪了一地。

    夜风愈凉,归衍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

    归彻无可无不可地跪在旁边,听着皇后和太子结结巴巴地辩解,心不在焉地想:

    皎皎这会儿,已经回到皎然殿了吧?

    而他无辜受牵连,一会儿夜深风大的,还得顺着湖边走回宫去。

    *

    皎皎抱着玫瑰乳酥小口啃咬,目光落在对面静静啜茶的人身上。

    归衡叫了那一声 “皎皎”后,两人的距离仿佛迅速地拉近,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在快活地蹦蹦跳跳。

    他肯略微亲昵地叫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封号,总该也有了几分兄妹情谊……不晓得这能不能算,初战告捷?

    归衡唤她:“皎皎。”

    林皎皎心尖都是一颤,立刻坐直身子:“哎!五哥,怎么了?”

    她应得清脆,像是怕他反悔。

    “除了叫我改口……你还有话要对我说罢。”

    “嗯……”

    唇角梨涡倏然隐没,皎皎有些为难地轻轻抿住嘴唇。等待的时候,那些话就在她心里千回百转,可真的要开口,她仍旧觉得艰难。

    归衡望她一眼,漠然道:“你若对我尚存疑虑,我又何必改口?往后照旧叫你一声‘皎然公主’便是。”

    “不要不要!”

    皎皎心头一震,连忙摇头。长长的串珠流苏小锤子似的敲打着她的两鬓,她却浑然不觉,委屈地鼓起脸望着归衡,眼中浮起潋滟水光。

    归衡虽是故意激她,真惹得人惶急起来又看不下去,倾身握住那两串圆润的珠串,在她耳畔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想问什么,尽管问。”

    微凉的吐息拂过柔软的耳廓,染上一片绯色。皎皎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对方松开手坐回去,她才吞了下口水,细声道:“五哥……其实你早就可以击败三哥了吧。”

    归衡点头,目光停留在她仍然湿润的双眸上。

    皎皎壮着胆子继续:“大氅里的针也的确是你放的。”

    对方抬了抬唇角,没有说话。

    “可是,为什么?”皎皎咬了一下嘴巴。“你明知道刺痛了他,他必然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何况皇后娘娘和太子哥哥平素总是护着三哥,却没人站在你这一边……”

    “你同他闹起来,很容易吃亏的。”

    归衡先前神色都还平静 ,听了这句,倒深深看她一眼。

    小公主肌肤柔白,眼圈红起来就格外明显。

    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那大氅是母妃绣给我的,你以为是怎么到了他手上?”

    皎皎想过这个问题:“他抢的?”

    “嗯。”归衡斜睨她一眼。“老三向来看我不顺眼,我有什么他必须也要得到,我若胆敢面露喜色,那就是罪。母妃赠我大氅,既然不幸被他看到,他便一定会来抢。我若轻易依从,下一次他只会变本加厉;而他若在我这里讨不到好,也一定会想办法找人出气。”

    归衡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所以我不如加点东西再给他。”

    他像是真的觉得好笑,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青玉茶杯在指尖飞速旋转。

    皎皎头一次发现他长得其实有些邪气,轮廓深邃,眉毛长直而浓,斜飞入鬓,这样勾唇一笑,便带着说不出的恶意与讥诮。

    她有些怕他平日冷淡模样,可现在的神情……却有些刺眼。

    皎皎嘴唇发颤:“你刺伤他,他也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归衡的语气很是从容:“他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总比带累旁人强些。”

    “你是说妍贵人?”皎皎恍然大悟,“他用妍贵人威胁你。那今晚……又是为何?”

    她满脸疑惑,归衡只是淡笑不语。

    皎皎慢慢地有了个猜想,又不太敢说,只在长睫毛下不停地瞅他。

    对方的目光落在盘子里只剩一块的玫瑰乳酥上,端详片刻,慢悠悠地掰了一块:“就是你想的那样。”

    皎皎急了:“上次的事也罢了,是他没事找事,这次你又何苦故意给他难堪?”

    归衡平静地:“我心眼窄小,睚眦必报。”

    皎皎叹了口气:“我看你是宁可自损,也要伤人。”

    而且还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归衡唇角下压,瞥她一眼:“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见小公主点了点头 ,归衡眸色微凝,黑瞳中隐然翻腾着幽暗的火。

    在他开口之前,皎皎已抱着自己坐着的杌子往前挪了挪,凑近归衡,仰起头认真地看他乌沉沉的眼睛:“我知道,五哥是好人。”

    她的声音低柔软糯,透着一股笃定。

    归衡沉默地看着她。

    皎皎抿着嘴巴与他对望,手指在袖中紧张地缩成一团。

    她看过一种心理暗示的理论。那本书说,如果你觉得你的老公不勤快,先不要生气,不要指责他没责任心或者不够爱你,而应该给他戴高帽子,哪怕他只是扶起了地上的油瓶,也要惊喜地说,老公好棒,我就知道老公最勤快最爱我了。这样一夸,也许明天他就开始主动扫地了。

    换句话说,你希望对方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告诉他,他在你心里就是这样。长此以往,他会不知不觉被你拱上高台,逐渐朝你希望的方向变化。

    她希望归衡能做个好人,而不是真的变成原作里冷血无情的帝王——毕竟她的身家性命,全系于此。

    会有用吗?皎皎认真地看着归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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