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一场公开课
“不许开吸引仇恨的没品跑车……敢拿花我就装不认识你……嗯,在距离B大最近的地铁站见,就这样,拜。”
昏天暗地睡了两天,体力值精力值终于恢复满了。今年的七夕节正巧是周末,一路上出双入对的情侣特别多。江珧身穿浅黄印花连衣裙,新绿坡跟凉鞋,像朵清爽娇俏的栀子花,地铁上颇有几个男生因眼睛不老实被女友抽打。
看吧看吧,老子可是被穿阿迪王的丧尸劫持过的人!站在人类文明创造的交通工具里,江珧颇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再世为人恍如梦的感觉。
地铁到站,江珧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某坑爹货再招摇过市,搞出些让人羞耻的事。
“呦!这位美眉好靓,等人吗?”一个黄毛脑袋凑过来,笑嘻嘻地欣赏她的裙子。
图南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首饰,一件跨栏背心,七分裤白球鞋,运动手环加爽朗笑容,好像刚从球场下来阳光大男孩。
江珧斜眼瞧他:“年龄都上五位数了还这么穿,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图南抄着口袋,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哪里像黄瓜?你见过呀?”
“……滚。”原型圆滚滚一坨果冻看着很憨厚,人型怎么就这么□□呢?
出了地铁站,图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辆脚踏车,招呼带子上后座:“客官,您看这车够低调了吧?敢不敢坐?”
“呿,这有什么不敢的……”江珧嘴里逞能,但跳上去揽住他的腰,又觉得好别扭。
“上路啦~~”脚踏车叮叮当当驶入校园,江珧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大学时代。树影婆娑,湖畔书声,学生们的笑容格外单纯明朗。
“喂,你也上过学吗?”虽然鲲鹏存世只有这么一条了,江珧还是忍不住幻想一群小果冻摇头摆尾挤在一起的可爱样子。
“没,不过我教过书,当年可是为人之师表,风靡一时呀!”图南一边卖力蹬车,一边得意炫耀。
“吹吧,你教出的学生有幼儿园毕业的吗?”
图南不解释,只是叽叽咯咯地笑,一路带她到有讲座的公共教室。
七夕,还是周末下午,教室里人不太多,但主讲人汪教授看起来准备的挺充分,投影仪幕、地图都挂好了。
图南扫开自习占座的书,掏出双肩包里的零食,大大咧咧坐下来开吃。
“好了同学们,我们开始吧。”汪教授打开投影仪,“下午容易犯困,我先讲个笑话给大家提提神。某天,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小女孩聊天,男孩说:“你真可怜,以后连自己的孩子姓什么都不知道。”女孩反驳:“起码我知道孩子肯定是自己的,你呢,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教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
汪教授微微一笑,播放PPT第一页:“这个笑话有点冷,不过包含了两个很重要的社会学内涵:姓氏,以及血缘的确定。今天我们绝大多数都是跟爸爸姓,但在在上古时并不是这样。最古老的姓:比如黄帝“姬”姓,炎帝“姜”姓,还有妫、姒,包括“姓”本身这个字,都涵盖了一个女,这说明姓本身就是母系氏族的产品。我们今天之所以不跟妈妈的姓,原因是几千年前的一场社会结构大变迁:父系代替了母系,男性在社会和婚姻中的地位大大压过女性。”
教室里听讲的男生发出嗤嗤的低笑,女生们则感到很不自在。
“中国历史有个奇怪的特点,历代统治者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打扮这个小姑娘,因此我们今天读到的历史书,不少东西是假的、错的、甚至是虚构的。我们可以通过考古来验证历史的真伪,但缺乏考古证据支持的上古时代怎么办呢?”
汪教授动动手指,投影幕上显出了许多耳熟能详的故事画: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等等。
“中国历史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和神话密不可分的融合。这些看似荒诞的古代神话,其实隐藏了非常庞大的历史资料,我们谨慎地解构、分析、对比后,能够发现许多真相。举两个例子:西王母和女娲。我提到王母娘娘这个名词的时候,大家第一反应是什么?是不是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天庭上那个很难伺候的中年已婚妇女?”
教室里响起一片大笑声。
汪教授继续播放PPT,投影幕上显示的,却是一头怪兽。它豹尾、虎齿、牛角、狰狞而凶悍。
“这是《山海经》里面西王母最原始的形象。她独自居住在昆仑山,掌管天下刑罚和灾疫,是个极有权势的单身女神。究竟在什么时候,这样一位大神变成了玉皇大帝的妻子,变成辅助性的配偶呢?道教的形成才不过一千多年,西王母的神话比之早数倍。她是一位典型的被男权社会篡改了身份、降低了地位的女神。”
图南已经吃完一袋牛肉干,又掏出棉花糖,哗啦哗啦撕包装。江珧在桌子下拧了他一下,图南嘟着嘴把零食塞回去,掏出手机玩游戏。
“再说女娲。女娲造人和补天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关于她最重要的这两个神话中,女娲独自一人完成了艰难的创世使命,没有别人帮忙。然而在后世的记载里,女娲有了一个丈夫伏羲氏。伏羲氏也是一位上古著名男神,但在汉代以前的记载中,他跟女娲并没任何关系。之后,他分享了女娲的荣耀和事迹,升格为创世大神。”
教室静了下来,江珧的笔记也已经写了两页。汪教授指着这些神话人物说:“西王母和女娲并非特例,还有许多别的证据。女神的独立神格被剥夺,地位降低,她们成了男神的配偶,伟大的功绩和发明也被记到男神名下。这种女神神格降低现象,在全世界各地神话中都有发现,这是母系社会被父系社会代替的一个明显证据,是女性历史地位变化的真实写照。”
一个男生举手提问,毫不客气地道:“教授,您不能把神话直接当历史吧,这很大程度都是虚构的。难道刑天舞干戚的神话意味着我们男生都是靠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吗?”
教室中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连汪教授也忍不住面露微笑,只有江珧闷头记笔记。若不是亲眼见识过刑天耀眼的神光,她也可以这样没心没肺的当成一个笑话来听。
汪教授风度极好,顺势讲解下去:“这位同学思路很灵活,值得表扬。神话确实不等于历史,但神话中必然有历史留下的踪迹。特洛伊古城遗址是怎样被发现的?19世纪中期,有一个痴迷《荷马史诗》的大富翁,坚信神话里的特洛伊是存在的,于是出钱雇了些民夫组成一个业余考古队,根据史诗提示的地点进行发掘,结果真的在土耳其挖到了特洛伊古城遗址。如果我们只把神话传说当做虚构的故事来对待,那么历史的迷雾永远不可能被揭开。”
他继续播放PPT,画面上出现一幅界限模糊的中国地图,“大约在四五千年前,黄河平原上几个大的氏族部落。分别是黄帝部落、炎帝部落、九夷部落等等。”他简单讲解了一下当时的势力分布,接着道:“很多非历史系的同学并不清楚,炎帝、黄帝并非特指一人,而是个代代相传的称呼。有谁能举个神话堆积的例子吗?”
一个女生举起手,汪教授请她起来讲。
“比如共工撞断不周山,导致天空坍塌,女娲去补天的故事。其实这两个神所处的时代相距很远,女娲补天在前,共工撞山在后,是两个独立的神话。根据考古发掘的文物证明,汉代以后这两个神话才被融为一体,连上因果关系。”
“非常好,请坐。由于被篡改太多次,我国的神话系统始终不成体系,根据时代和版本的不同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水神共工,他隶属于炎帝部落,曾经跟黄帝部落的颛顼发生过战争,失败后撞山而死,在之后的许多典籍中被记载为恶人,但也有典籍记载他其实是一位成功的治水工程师,受人敬仰的部落英雄。权力争夺的胜利者得到编纂史书的话语权,剥夺了失败者的功绩,导致很多人有成王败寇的错误历史观。”
蚩尤就是这样。江珧默默地想:起码他自己的人民依然记得他是悲剧英雄。图南依然没有想听讲的意向,玩水果忍者快上万分了,两根手指动得飞快,几乎都有残影了。
汪教授调出下一幅图是两位男性帝王的形象,威严而有魄力。
“我的本行是研究人类社会学,对历史和神话感兴趣是近几年的事了。虽然是外行,但从人类社会学角度考证历史,又别有一番新感觉。黄帝、炎帝——这两个部落构成了中华民族的始祖,而他们的统治者,也成为神话传说中不朽的主题人物。先来看黄帝。或许因为一直是胜利者,黄帝家族的历史被记载的很详细,谱系分明,妻妾子嗣皆有迹可循。
而炎帝,则是一个谜。相关的家族谱系含混不清,后世伪造的痕迹也不少,他为什么这么神秘?作为一位和黄帝平等的伟大帝王,炎帝拥有许多能力高强、忠心耿耿的下属,许多流传千古的德政,但却没有家庭?这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吗?在这里,我有一个猜想。”
演讲似乎终于到了主题,汪教授的语气神色都严肃起来,他轻轻按键,图中的一个帝王画像被撤下,换成了一个模糊的女性形象。
“我的猜测是:炎帝是女性,炎帝部落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黄帝部落和炎帝部落之间的战争,就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别战争。”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接着发出闹哄哄的交谈声,汪教授双手往下按,高声道:“等结束后再讨论。其实这个理论一点都不新颖,早在民国时期,闻一多先生就提出并考证过了,之后研究的专家更是多如牛毛,我只是换了一口人类社会学的锅子炒冷饭而已。”
“想象一下,男权社会代替女权社会后,首先要做的是什么呢?先动摇女性掌权的根基,降低她们的地位,宣告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当家,天经地义。这就必须抹除历史上女性曾经掌权的痕迹,但炎帝太有名了,直接抹杀掉她家族存在的记录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把她改成男性好了。这件事做得太不光鲜,以至于有很多遗留问题,比如炎帝家族是以母系血脉传承的,改一两个人的性别简单,但彻底改动庞大的族谱就做不到了,因此炎帝的家庭、配偶、子嗣的记录才会如此模糊。”
一个学生举手提问:“难道母系氏族就那么轻易被父系氏族取代了吗?炎帝部落的人怎么不反抗呀?”
“怎么没反抗呢?共工、刑天、夸父都是炎帝的部下,他们无数次向黄帝部落宣战,只是没有取胜。阪泉之战,炎帝部落大败,被黄帝部落吞并兼容,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被打败驱赶走的还有九夷族,大家还不知道蚩尤也是母系部落中的英雄呢。江珧在笔记本上狂写,偶尔漏了一句,玩游戏玩的很投入的图南还会给她提醒。
“马克思曾经说过,父权制取代母权制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最残酷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可能持续了上万年,母权制才渐渐落于下风。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可能有一位帝王在这场性别战争中起到了一些质变的作用。”
汪教授又换了插图:“他是黄帝部落某一代的统治者,单独称呼的话,叫做颛顼。历史记录了他一些很有趣的决策,比如:他规定女子如果在路上碰到男子,必须避让一旁并行礼,否则要遭到鞭笞的处罚。再比如:他对兄妹姻亲婚姻、一女侍二夫之类的行为深恶痛绝,严令禁止。”
在场的女生纷纷发出嘘声,汪教授往下讲解:“不可否认的是,颛顼帝能征善战,政绩斐然,在历史上是一位很有作为的黄帝,我认为正是在他的推动下,大大加速了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过渡。”
一直默不吭声地图南突然发出一声嗤笑,鄙夷之情溢于言表。江珧的思路被打断了,心想他是认为这段说错了,还是表达不满呢?一晃神,时间竟然超过不少。
汪教授讲得投入,也不得不结束话题散会。图南吁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展示他破纪录的游戏分数。这货虽然没上过学,但逃课跑神玩游戏真的具备了当代学生神韵。
“PPT上提到他写了本书,我去问问能不能买本签名的,你在门口等等我。”江珧抱起本子追了上去。
要了签名书,又问了几个问题,江珧才一步一个坑的慢慢走出教室。门外的公告板上贴着近期所有公开讲座的题目:《论女性社会地位的历史演变》《神话化历史——被掩埋的真相》《“母权论”的质疑》《从群婚到一夫一妻,家庭结构的变迁》乍一看内容都是相关的,只是演讲人不一样。
走到门口,图南周围站了一圈女生,众星拱月般环绕着他。这种场景见过不知多少次了,或许天性如此,他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性就挪不动腿,好像海豚见个球就要顶一顶似的。
至于女孩子们,怎么能不喜欢这妖孽呢?他耀眼的美貌,纯如美酒的声线,抿着也带笑的薄唇……一眼,怦然心动,一言,微醺陶醉,一笑,摄人魂魄。
但他没有一部手机能撑过一个月,再大牌的衣服穿过一次就厌倦。江珧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个色彩鲜艳的球,或许他玩儿通关了就再也想不起来。
图南还在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往手机里记人家电话号码,等了半天没聊完,带子暴躁起来了,走过去抄起五厘米厚的资料书对着这颗鱼头来了一记。
“我女朋友来了,改天见哦~”他毫无愧色,摆手打招呼告别,殷勤地接过江珧手里的厚书本子。
“你带我来听这个讲座,是因为汪教授讲得比较接近真相?”
“不,因为只有他的课在七夕这天。”图南扬起鸦翅般的俊眉,眼睛笑得好似月牙:“这样我才有借口勾搭你出门呀!”
“…………”
“哎别走啊,珧珧?我又饿了,我没力气蹬车子,你带我去学生餐厅吃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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