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闻言,戚斐顿了顿,才慢慢地咽下了被嚼碎的梨肉。

    虽说这本书已经烂尾八百世纪了,可大致剧情她还是记得的。

    现在是玄阳十一年,十月份。她所处的信阳,位于北昭的边陲。说是城,其实规模不大,撑死了也就和她原生世界的一线城市的一个城区差不多大。与羯人的地盘之间,只隔了一道汹涌浑浊的湟水。

    时人有“十渡湟,九不还”的说法。湟水之凶险湍急,可见一斑。在过去,被湟水环抱着的信阳,不知道凭借这得天独厚的优势,阻拦过多少次羯人南下的马蹄。和边陲的其它城镇相比,绝对称得上是最安逸繁华的一座城,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那些来自于西域小国、高鼻深目的安息商人。

    可惜,这独一份的好运气,在今年被上天收回了。

    自年初以来,北昭天象异常,万物波谲云诡,已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五次日蚀。现在才十月末,还没完全入冬,边境就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百多年以来奔腾不息、从不结冰的湟水,也在前天的一场严寒风雪的洗礼下,水面罕见地冻结成了三尺厚冰。

    羯人对信阳这只肥羊垂涎三尺已久,现下湟水结冰,简直像是老天爷帮忙铺平了道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依据大纲,今天晚上,羯人将会突袭信阳。

    信阳长时间都处于安逸状态中,守城军或多或少都有些懈怠和轻敌。本应守夜放哨的人,也早早缩回了屋子里取暖。以至于羯人来到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子时,城门便失守了。羯人冲入城中,就如同豺狼闯入了羊窝,劫掠放火抢女人,将信阳糟蹋成了一片火海炼狱。

    而前面也提过,在薛策的前世里,他因为不堪妖族的欺凌,自己回到了北昭。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模样生得漂亮,身旁又没有大人跟着,在市井里乱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很快地,薛策就被不怀好意的人贩子盯上了。几经辗转,在八月末,被卖进了信阳的一间男娼馆中。

    而这一世,假如没有外力介入,那么,薛小策的命运,将会与薛策的前世完全重合起来。

    换言之,这小孩目前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来活的,已经被卖进男娼馆一个多月了。在那里准能找到他。

    这还不是重点。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赶巧也是成年的薛策重生回来的时机。

    当他睁开眼睛时,将会听见铺天盖地的厮杀声与冲锋声,看见漫天血光与红炎肆虐的人间炼狱,震惊地发觉自己没有死在太元二年的牢狱中,而是回到了十三年前——玄阳十一年的十月,信阳城的这一个混乱的城破之夜。

    原作写到这个小高潮的地方,就突兀地坑掉了,后面的剧情就此成了未知数。

    系统:“……”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系统,它带过很多届坑货宿主,风里来雨里去,却几乎没见过谁的【太监值】会跟戚斐一样,顶格地飙升到9999。现在它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试想一下,人家堂堂一个复仇文的龙傲天男主,被各路极品虐了半本书,好不容易才迎来了胜利的曙光,结果就在这个当口,最爽的部分被无良作者坑没了……怨念程度不捅破天就怪了!

    今晚的这段剧情,还不光在正文里坑了,连在跳跃性的大纲里也没有详细描述。

    但是,戚斐却有种预感,如果跟着剧情提示,去男娼馆找薛小策,那么,她极有可能会在那里,和自己现在最怕见到的人——成年的薛策,撞个正着。

    戚斐无语凝噎,悔不当初。

    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会穿进书里,她发誓一定会写甜宠文,甜到掉牙宠到发昏的那种。而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复仇文,这不,就亲手挖坑把自己埋了。

    系统:“既然正文和大纲没有详写这段情节,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会见到他?”

    戚斐摇了摇头:“你不懂,他一定会去的。”

    在前世,八岁的薛策被卖进男娼馆后,过了一段相当黑暗的日子。

    那里还有十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儿,有的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有的则和他一样,是被拐来的。由于年纪太小,他们暂时躲过了接客受辱的厄运,但不代表日子会好过。照样要被呼来喝去,做端茶倒水、擦地铺床之类的事,甚至是成年奴仆才做的粗重活儿。

    在乌烟瘴气的窑子里,没有谁会因为他们是小孩子而怜惜他们,被打骂是家常便饭。若是犯了错,或是哪里让服侍的主子不舒心了,大大的耳刮子就会呼到脸上。

    在最初的一个月,薛策就逃跑了不下三次。可他一没钱,二没干粮,又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更重要的是,东岳的语言和文字和北昭并不相通。薛策只会说一点儿生涩的北昭话,字则是完全看不懂。逃得最远的一次,甚至还没看到信阳的城门,就被抓回去了。

    男娼馆收拾这种逃跑的孩子,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办法。每次被逮回去,薛策都会挨一顿毒打。末了,还会被扔进臭气熏天的杂物房里,饿个两天两夜不给吃饭。

    七八岁的小孩子,无论天性怎么倔强大胆,经此一役,几乎都会被磨平了反抗的勇气。对压倒性的暴力的畏惧,将从此深深根植在他们心里。如同被驯服了的家畜,被人类打怕了以后,今后就算敞开了笼门,也会被恐惧拴在原地,不敢撒腿就跑。

    但薛策年纪轻轻,却是个狠人,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没有认命。几次出逃都被抓回来后,年幼的他蜷在草席上,吐出了嘴巴里的血沫,终于认清了现状,被催化出了迂回的心机,不再明着来了。面上装作了服从,私下就利用打杂的机会,去偷听那些醉醺醺的嫖客的话,暗中记下前来信阳的商队的时间规律,停靠的地方,还有离开的路线。

    很多东西都只能听一次,错过了就没了。没人教他写字认字、地名常识,也没有纸笔可以抄录,薛策就用脑子记。硬是记下了那些对他来说极为拗口的地名,并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出了一幅地图。如此潜伏数月,才终于找到机会,从紧盯着他的人的眼皮底下溜走了,藏在了一辆马车的底下的篷布里,离开了信阳。

    ……

    当然,这些事不会在今生重演了。

    在薛策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时空的薛小策就多了一个保护者,命运将被彻底改变。

    不管怎么想,薛策都不可能让薛小策走他上辈子的路,继续留在男娼馆受苦。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找薛小策。

    尽管很不情愿,但这不是她能躲过去的事。戚斐揉了揉眉心,嘀咕:“……算了,反正早晚都要见到的,总不能躲一辈子。”

    系统安慰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以后还要和他生命大和谐,早点熟悉比较好。”

    戚斐:“……”兄弟你会不会说话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囫囵将梨肉咽了下去,手指沾了甜汁,有些黏。蹲在地上的木盆里洗手时,戚斐顺道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

    如果抛开低劣的人品不谈,原主这张脸的确美得无可挑剔。腮边垂落几缕乌发,肤色瓷白,眉目乌黑,不施脂粉,也如若一枝含苞初绽的芙蓉,焕发着动人的光彩。往下看,虽然才十五岁,身材却发育得很不错。腰肢纤柔,骨架纤细,胸脯丰盈,真·从头美到脚。

    刚才那位NPC靳夫人也算得上是个标志的美人,但和原主的这具身体站一块,就跟妖怪见到照妖镜似的,一些原本没人会注意到的缺陷,都瞬间现形了,哪哪都不对劲,被衬得极为惨烈,黯然失色。

    不过想想这是《修道重生复仇录》的世界,就觉得很正常了——原主的设定是“第一美人”,那么这个世界里,就绝对不会存在比她更好看的雌性生物,可以说是无比地忠实原著了。

    戚斐抚额。

    可说实在的,她现在要这盛世美颜也没用啊。这具身体,现在除了给她拉仇恨,让薛策犯PTSD,还有什么好处吗?

    有些心神不宁地甩干了手,在柴房里转了一会儿,余光扫过柴门,戚斐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靳夫人和那几个仆人打算关她一夜,明天早上就把她送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们肯定也猜不到,羯人今晚就会杀进城来了。

    届时城中大乱,个个都收拾细软逃难去了。她这个被关在柴房里的人的死活,多半是没人会在意的了——废话,靳夫人和那几个NPC本来就巴不得她赶紧消失,怎么可能浪费自己的逃命时间回来救她?

    要是一直被锁在这里,等羯人冲进来时,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她走上前去,使劲地用推了几下门,又抡拳头锤了几下,果然是纹丝不动。

    系统:“宿主,门在子时会自动开启。”

    每个宿主都有十天的新人适应保护期,在此期间,诸如“开不了门”等难处,都有系统帮忙解决。

    既然暂时走不了,戚斐只好退回了床上坐着。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在不知不觉中,蜷在角落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轰天动地的巨响,将浅寐的戚斐惊醒了。她突地睁开了眼睛,被震得浑身发麻,心脏狂跳。

    身上的衣裳还是湿冷的,鼻子也有些堵。她晃了晃头,爬了起来,便茫然地听到那呜呜声的夜风中,传来了嘈杂而凄厉的长啸声,有点像是被风吹散的尖锐哨声,沙沙的听得不太真切。

    直到这噪音越来越近,才分辨得出,那是鬼哭狼嚎一样的尖叫和哭喊声。

    “……城门守不住了!快撤啊啊啊!”

    “羯人突袭!要杀进来了,快逃啊啊啊!”

    杂沓的尖叫、厮杀声和马匹嘶鸣声,混在烈焰的爆响中,翻滚成了炙热的气浪,化作了前所未有的实感,擂鼓般重重地锤击在了戚斐的心头。

    系统:“宿主,房门已开。”

    戚斐回过神来,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果然,刚才还紧闭的门扇已经开了一条小缝了。

    推门出去便看见了一个静悄悄的后院。院子的中间有一口水井,周围种了些绿植。乌灯瞎火的,一个鬼影都没有。估计看管她的人见势不妙,在城破之前,就已经跟着靳夫人避难去了。

    戚斐不敢再耽搁,往宅邸的大门快步走去。

    靳家的宅邸十分深阔,雕栏画栋,金碧辉煌,连屋脊上的镇恶兽像都是镶金的,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头顶飘着“我很有钱,快来抢我”八个高调的大字。等羯人冲杀到附近时,绝对会先挑这里开刀。

    所以,即使不是系统的要求,戚斐也会尽快离开这里。否则走晚半步,被杀红了眼的羯人堵在了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毕竟这个部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直将北昭平民称为“两脚羊”。在归墟之战中,还曾将俘来的北昭士兵、以及协助过士兵守城的平民绑起来,挂在城墙上,以长矛活剥人皮,并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残忍地插在旗杆上,向北昭耀武扬威……想想就头皮发麻。

    绕过空荡荡的前厅时,戚斐看到平时价值连城的字画、花瓶、摆设等物都落了一地,一张侧翻的椅子上,还挂着一个散开了的包袱。

    戚斐想了想,随手抽了两件衣服,披在身上,才跑到了府外。

    大街上兵荒马乱,百姓们拖家带口,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不断地往远离战火的西城门撤去。长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路旁的板车上,装着粮食的麻袋被划破了,米粒哗哗地流了一地,不断被肮脏的鞋子踩过。

    东边的天空乌云罩顶,浓烟冲天。周围见不到驻守城池的士兵的身影,估计是都跑到了那边抗敌了。

    戚斐被人潮撞得几乎找不着北,好不容易才钻出了人群,朝着目的地拔足奔去。

    信阳城中,富裕的人家几乎都住在城北,城东是平民的棚户和集市。

    薛小策所在的男娼馆,就在此刻最危险的城东。

    越是靠近城东,厮杀声就越大,路旁很多房屋都着火了。活人几乎都跑光了,倒在地上的尸体却有不少。

    和平时在电视剧里那些含着血浆的演员不同,这些尸首都是真实的,有的被刀斩成了两半,有的被倒塌的房屋压着,已经烧成了焦尸,惨不忍睹。

    第一次看到没有打马赛克的血肉模糊的死人,戚斐胃部一阵翻腾,不敢多看,喘着气奔过了几个街口,终于看到了漆黑夜空下的一座明亮的三层木楼——男娼馆。

    旁边的一座酒肆着了火,正在熊熊燃烧,不断冒出深黑色的浓烟。男娼馆也被波及到了,二楼的纱帐已经点上了火苗,火舌攀上了柱子,吞噬着横梁。灰黑的絮在风中狂乱地浮沉,飘到了戚斐的发上。

    戚斐用手扇开了黑絮:“都着火了,怎么进去?!”

    系统:“你有八分钟的安全时间,薛小策被锁在了后院藤架旁的杂物房里。”

    戚斐一怔,咬了咬牙,跑进去了。

    平日供人寻欢作乐的男娼馆,此刻依旧灯火通明,暧昧的飘纱在轻轻舞动。不过,那些摇着扇子迎客的老鸨,还有男娼、嫖客……只要腿还没断,基本都跑得没影了。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一些碎裂的碗筷、酒杯、酒壶,醇香的酒水肆意横流。

    戚斐快步穿过了空荡荡的大堂,跑到后院,果然看到了一个缠满藤叶的架子。边上有一间矮小的木屋。一把粗黑的铁锁锁住了门。

    在系统的帮助下,门锁自动落地。戚斐一拉开门,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没有点灯,更没有窗户,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酸馊味。比她刚才待的柴房条件还要差。借着从背后照入的月光,可以见到角落的一张破席子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小男孩。

    找到了。

    是八岁的薛小策

    戚斐一颗悬着的心坠回了原处。捏住鼻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蹲了下来。

    潮冷的房间里,薛小策只穿了一袭皱巴巴的短裤薄衫,连肚子也没遮住,徒劳地缩在了干草堆里。露在衣衫外的手脚都冷冰冰的,上面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

    房中很昏暗,隐约看到小孩儿的颧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呼吸也十分浅促,戚斐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很烫。

    孩子似乎已经昏过去了,被摸头也没什么反应。蓬头垢发之下,是一张玉雪精致、漂亮得堪比小姑娘的脸蛋。眼缝很长,两只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颊边潮湿了一片,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这时候的薛小策,终究还是个小孩子,还没被各种极品捶打成日后那个身上插满刀子也能满天飞的龙傲天。没有在挨打的时候服软,不代表他背地里不会痛和害怕,不会思念娘亲。被关小黑屋的时候,一定也曾崩溃地哭过,两只眼睛才会肿得跟核桃一样吧。

    八分钟的时间不长不短,现在已经剩余得不多了。这里距离羯人的地方太近了,要尽快离开才行。戚斐大略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没摸到什么不该有的骨折伤,松了口气。这才伸手拍了拍孩子的手臂,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唤道:“小策,快醒醒,外面着火了,快醒来。”

    孩子被推了好几下,才缓缓地睁开了浮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是被关得久了,又饿得慌,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小策,听我说,外面着火了,还在打仗,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戚斐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的手催促。说完才想到,薛小策这时候应该不太听得懂北昭话,便盯着他的眼睛,放慢了语速,清晰地又说了一次:“小策,这里很危险,你要马上跟我走,我背你出去。”

    ……

    薛小策浑身都疼。屋子里太暗了,眼前的陌生人的面目有些模糊,只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有些急促,声音却很年轻,有些糯糯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捏着他的小手。这个动作没有带任何肮脏的欲望,就像在单纯地抚摸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

    是母亲去世后,数月以来,第一次有陌生人对他释放出了……某种称得上是温柔的东西。

    孩子浑浑噩噩的,缓慢地动了动眼珠。直到戚斐重复了几次“快跟我走”,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一声咕哝,终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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