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后廷的花园修得雅致富丽, 盛夏枝叶茂密,抵住烈阳, 投下一路的浓荫。
正值午后, 四下静悄悄的, 唯有蝉鸣不断,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立着一道安静的身影。
这一年的盛夏尤其炎热, 宛如蓬莱岛上的天气。
湄姬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仿佛头顶一把利剑, 随时等待审判。
直到那熟悉的凤凰红宫裙出现,少女的脊背瞬间挺得更加笔直,身板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手背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汗水宛如豆大的珠子, 从她侧脸滚落。
湄姬也不管, 只是死死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女子。
她还是那么温柔,旁边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 宫人在后面打伞, 她们走得极慢,笑语连连。
三公主已经出挑成少女模样,褪去稚气, 眉眼间绝色渐现, 也越发沉稳起来。她已经入学,皇后亲自将她从学堂接回来,依照惯例一路询问学业过来的。
显然女儿的回答令皇后十分满意, 笑容一直浮现脸庞上。
湄姬手心已经都是汗水了,她站在暑气浓盛的地方太久,浑身都是汗腻的感觉,嗓子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 ,让她的嘴唇起了碎皮,苍白干燥,连抹上去的胭脂都褪了个干净。
皇后越走越近,应该看到自己了,但她始终目不斜视,恍若未见。
湄姬四肢坠入虚空一般,无力地撑着自己的身子,眼睛盯着她,仿佛深陷火渊的绝望之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请看我一眼吧!
还是三公主看见了她,跑过来,一脸关切,“湄姬,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快回屋子里休息一下。”或许是她看上去真的过于吓人,一群人都停下了脚步。
湄姬却什么也没听到,越过三公主担忧的面孔,直接看向旁边默不作声的皇后。
皇后那张清丽美艳的脸收敛了笑意,仿佛陌路人般扫过来。
在湄姬极尽渴望的目光下,皇后开口了,“溯泱,我们回去,不用管湄采女。”
她说完后,侧过脸,淡漠至极。
湄姬听到“采女”二字,目光中的期待便一寸寸熄灭了。
她从来不会这样提及她的身份,她以为她不介意的,也知道自己最忌讳恼恨这身份,所以在二人相处的时候,她们总是默契地忘记这一切。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就仅仅是因为……
湄姬好不容易才撑住自己没有倒下去,指甲用力地在手掌心掐了掐,忍住泪意,转头独自默默走掉了。
隐约听到宫人呵斥的声音,“怎能见到皇后娘娘也不行礼问安……”
湄姬顿住脚步,是她失礼了。
她欲要转过身行礼,也好有了理由再与她多相处一会儿,不想皇后直接制止了她,“不必,你且去休息。”
湄姬肩膀一颤,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汗珠,黏糊了她的视线,她此刻只感觉生不如死。
她竟然连一刻都不想跟自己呆在一起了吗?竟如此厌恶自己。
湄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宫女拿着帕子和清水,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湄姬让她出去,然后自己拿起帕子,慢慢地擦干净了脸上的汗,却也没觉得有多清爽。
浑浑噩噩间,湄姬倒在枕边,想起过往许多。
她现在二十岁了,在深海般的后宫陪伴皇后整整六年,六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意识到自己感情变质的时候,是那么猝不及防。
原本亲近之人,忽然不敢跟她大声说话了,晚上辗转难眠之际,脑海里浮现的却全都是那人的身影。白日里,远远的看见皇帝去找她,帝后相依的画面,宛如针一般扎在心口。
湄姬知道自己这绮念起得荒诞离谱,而且只能深埋心间,这是沾满危机的爱恋。
直到三个月前的夜晚,湄姬站在窗下,无意间听到了帝后决裂。
皇后的声音沉淡温和,穿透沉香的气息从里面传来,“陛下,若无事,请不要再来见我。”
皇帝并不风流,后宫嫔妃寥寥无几,而且大多为摆设而已,他每日总要来见皇后,即便皇后从不主动去见他,也不迁怒。
但不知为何,十次里有八次总是被拒绝了见面,皇后的态度温和但坚决,宫里的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帝后拥有一双儿女后就已经久不圆房了。
皇帝没有作声,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当年我手栽的凤凰树,如今已蔚然成林,陛下却食言了。从今往后,我无法再相信陛下。”皇后似乎起身了,“请陛下离去。”
皇帝的声音难掩悲凉,“你从不曾承认我们是夫妻……”
“我已经做到了答应陛下的事情。”皇后的声音坚强隐忍,“若是陛下想要更多,唯有一命而已。”
门被推开,皇帝一身沉沉怒气和郁燥地走了出来。
湄姬藏在海棠花树后面,像窥探秘密的获益者。她唾弃自己此时竟然会忍不住泛起隐秘的喜悦。
原来他们并不恩爱,所谓的姻缘,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连好几日,皇帝果真没有再来找皇后了。听宫人说,皇帝宠幸了一位新的美人,十分喜欢,似乎真的淡了心思。
湄姬不管真假,她只欣喜若狂。
皇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般,照常安居在宫中,指导女儿学业,又教习湄姬曲谱。
湄姬也尽量如往常般与她相处,暗暗观察着,见她神色自如,谈笑依旧,彻底放心下来。
时间愈久,湄姬越发急切,想与她倾诉一腔情意。
回想这段时日的焦灼渴盼,湄姬将脸压在枕头深处,手指紧紧攥住流苏,唯有深悔不已。
她应该再等等,不,应该永远不要宣之于口,埋在心里,好好守着她,就该满足的。
她不该贪心地想要更多,最后反而将原有的都毁灭了。
窗外最后的夕阳光芒快要被吞没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昏暗寂静,只有床头传来属于人鱼的呼吸声。
一下比一下沉重缓慢。
湄姬咬着被子一角,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手指、枕头、被褥全都湿透了。
那一幕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站在海棠花下,手里握着团扇,紧张地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手心濡湿滑腻,看着皇后含笑朝自己走过来。
她漂亮的狭长凤眸里含着类似宠溺的意味,连声音也是温柔的,就像跟自己女儿说话一样,“阿湄,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这天越发热了,熬的香薷饮已经凉透,你过来喝了吧,溯泱都已经乖乖喝了。”
湄姬眼眸泛着微微的红,咽了咽喉咙,终于问出口,“律姐姐,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
皇后见她大半个身子藏在海棠树后面,也不如往常那般凑过来,而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难得顿了一下。
湄姬躲在团扇后面的嘴唇咬了咬,执意要她一个回答。
皇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联想到,脸上依旧含着笑意,“阿湄,你与太子相差几岁?”
湄姬垂下眉眼,没作声。
“你就如我的女儿一般,我会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保你一世平安。等溯泱再大些,我想办法让你与她一同出宫建府。”皇后的声音温柔怜惜,满含呵护之意。
湄姬却听得血色褪尽,嘴唇苍白起来,她挺直脊背,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要当你的女儿!也请你以后也不要这样看待我了!”
皇后却只当她是在闹脾气,温柔纵容地一笑,“好,你先过来把香薷饮喝了,若是中暑可就不妙了。”
若是中暑了,她会让自己躺在凉榻上,然后亲自拿一瓷勺,在她后背刮痧。又会亲手喂她药食,直到她痊愈了。
想起以前的一幕幕,湄姬却酸涩地发现,她真的是将自己当成孩子一般对待。
现在,湄姬如鲠在喉,不喜欢了。
她已经长大了,双十年华,真的不小了。
到了屋子里,皇后亲手为她端来一盏用冰块镇凉过的香薷饮,又在旁边熟练地破开一只鲜橙。
她总是怜人鱼手软无力,每次都将橙子帮她剥好,然后端给她。连三公主都嫉妒,“母后从来不曾这般细心待我。”
湄姬坐在旁边,垂眸将饮品喝了,心神却在颤栗,她不想再隐忍了。在窥破帝后貌合神离的真相之后,她更加无法掩藏了。
“律姐姐……”湄姬鼓足勇气,抬眸看向对面安静看书的皇后。
皇后以指掩唇,示意她轻声,“我要看书了,你喝完便找溯泱去玩。”
湄姬苦笑一声,她早就过了玩耍的年纪,连小公主如今也越发沉稳起来,她们待在一起除了斯斯文文地聊天,哪里会如以前那般嬉笑打闹。
更何况她存了心思,行为举止愈发慎重起来,也唯恐被三公主看出了什么端倪。
搁下烟青色瓷碗,湄姬收敛眉眼,“那律姐姐你先忙,我明日再来找你。”
皇后抬起头,特意看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来,便让她回去了。
湄姬踏出门,闷热的暑气扑面而来,还有低空乱飞的蜻蜓。宫人正在收东西,忙忙碌碌,“恐怕要下雨了。”
湄姬也感觉沉闷得很,看什么都乱糟糟的,虽然喝了一大碗香薷饮,喉咙还是闷着一团火般难受。她回过头,看向珠帘垂地四下静悄悄的皇后寝宫,为自己内心龌龊的想法而感觉羞耻。
她红着脸,垂头急匆匆走了。
湄姬回到屋子里,乱翻一气,终于寻到一套布料最少的宫裙,能若隐若现地看到雪白的肌肤。
她又去寻了一件淡红色的妩媚内衫,咬着嘴唇,给自己穿上了。
弄好一切之后,她坐在床边,手指扣着床沿,挣扎纠结良久,连身子都颤栗起来,最后鼓足勇气起身,摸着黑在月下到了皇后的寝宫。
她住在这里六年时间,早已对一草一木十分熟悉,也知道宫人的值班规律,要冒充她们其中一人混进寝宫之中,并不难。
套上宫人的外裳,湄姬便低着头踏入了皇后的寝宫。
这个时辰,她正在沐浴。
四下宫人已经跪了一地,湄姬端着温水,察觉到里面的气氛不对,呼吸一窒,也连忙跪在了一边。
眼角余光看到了明黄色衣摆闪过。
皇帝竟然也过来了。
瓷砖地面上汪着水泽,湄姬不受控制地看过去。
她看到皇帝脱了鞋袜,赤足一步步踏过去,垂地的纱帘被撩起,热气弥漫的浴池边有道雪白的背影浮现。
湄姬眼眸中忽然泛起泪意,他们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而自己算什么?不怀好意的觊觎者?
竟卑劣如此。
宫人寻常的外裳底下,那特意挑选才穿上的淡红妖娆内衫,如长满了青刺,扎得湄姬浑身疼痛不已。她太卑劣了,竟然生出这最不应该有的绮念。
当年送出一匣鲛人泪珠,自己就该回到蓬莱岛上,或者在小鱼被海鹦鹉抓回去的时候,自己就该跟着回去,而不是以各种拙劣的理由留下来,甚至让自己越陷越深。
上面的浴池里发生了什么,湄姬完全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那暧昧的声音传来,生不如死。
皇后始终没有出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切忽然静止了。
皇帝忽然大步冲出去,嘴里喊着,“传御医!”
湄姬猛地抬头,她看到皇后依旧坐在浴池里,雪白的背影一动不动,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请陛下不要再跟我见面了。”
“……”
皇帝立在原地,手指紧紧握着。
须臾,一白衣少女抱着药箱进来,尚未靠近,皇后便阻止了她。
“白芷,我无碍,你且回去。”
那少女顿住脚步,似乎衡量了再三,方才深深地一福,“请皇后千万保重。”
她跟着皇帝出去了,似乎有话要说。
湄姬跪坐在地上,眼泪就宛如流水般滑落,最近她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流泪,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她看着皇后那道安静的背影,感觉到她内心的绝望、悲凉和孤独,几乎要将她淹没了。
那一刻,湄姬觉得自己懂了皇后,她恨不得爬过去,紧紧抱住她,告诉她,还有我啊。
从此以后,皇帝真的再也没有踏足皇后寝宫了,只是隔三差五就令人送来珍贵玩意儿或者衣裳首饰,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并没有受到冷遇。
但这些,皇后其实并不在意。
也没有人知道,皇后究竟想要什么。
她有空的时候,会带上自己女儿坐着车辇,从长长的凤凰花树下一路过去,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些凤凰树从眼前闪过,回去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安静。
她的岁月,似乎已经提前静止了。
是太子看不下去,主动寻了湄姬。
尽管要避嫌,太子还是找到了湄姬。
“母后其实很喜欢你,现在也只有你可以救母后了。”隔着帘幕,太子竟然朝她深深福了一礼,“她能在你身上,看到曾经恣意生活过的岁月,人鱼的气息,也是她喜欢的。”
湄姬坐在坚硬冰凉的梨花木椅子上,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太子欲言又止,“只是最近为什么不主动去寻母后了?她总是念叨起你。”
太子离去之后,湄姬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直到泪流满面。
她不敢,不敢去见皇后,她是如此卑劣,不纯洁,也不纯粹了。
她变成了十八年前的皇帝,抱着龌龊的心思,去接近这朵独自盛放的孤高之花,要将她从纯白的世界拉入自己污秽的世界之中,为满足内心的欲望而去糟蹋她,污染她,甚至试图让她融入自己的世界。
皇帝用尽十八年的时光,也没有彻底让她融入他的世界。而她呢,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甚至什么也没有,只有流不完的眼泪。
没有人理解皇后,都已经为自己丈夫诞下一双儿女,这一生便该如此了,也算得上幸福美满,甚至在有些人眼里,皇后这些做法实属矫情。
要妥协吗?
十八年前,一纸诏书而下,她为了家族,妥协了,入宫为后。
洞房花烛夜,看着面前陌生又觊觎自己良久的丈夫,他俊美温柔,即便贵为皇帝,对待她也算深情耐心,为了这人一腔痴心,她妥协了,答应为他诞下优秀的继承者。
诞下一双儿女后,她觉得自己完成使命了,皇帝也允诺了等她种下的凤凰花树盛开满条大道,便放她自由,海阔天空,做一只自在凤凰去。
她期盼着,凤凰花开了,皇帝的允诺却没有履行,他折了她的翅膀,执意要将她困在深宫中,理由是她都已经为他诞下子女,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该离开了,她有责任了,为母则刚。
她再次妥协了。
一双儿女长成,皇后终于不想再妥协了。却没有人理解她了。
这些话,身为子女的三公主和太子自然是不能告诉的。
皇后镇日枯坐在窗前,她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掉入了世人的圈套之中,即便这个圈套看上去那么精美华贵,但她不想再待在里面,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湄姬站在纱帘后面,盛夏的风那么凉,那么辽阔。她慢慢解开外裳,露出姣好的身躯。
双十年华的女子,宛如枝头成熟的水蜜桃,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律姐姐,你看看我吧,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女人了。”
她的声音还那么如蜜似糖,粘稠诱惑。
皇后起身,看着站在面前没有寸缕的女人,她感觉有怒火席卷了全身。
湄姬还在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甚至想伸手摸她,皇后面无表情地拾起地上的衣裳,然后为她披上。
湄姬忽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将它们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她眼里滚落大滴大滴的眼泪,“我不想当你的女儿了,我也不是你的女儿!我要当你的女人。”
空气里传来冷冷的一声啪,湄姬偏过头去,鬓发散落而下,眼泪滑落唇间,酸涩无比。
皇后用力地帮她扣上最后一枚衣扣,拢好她的衣襟,“湄姬,我比你足足大了十三岁,我与你的母亲是朋友,你要叫我一声姨。”
湄姬绝望地看着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踮起脚尖,狠狠地咬住了皇后的红唇。
“我偏不,我就要当你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还有下,先让我缓一缓,最近会稍微空些,尽量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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