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大宅,庭阶月色碎粼粼的抱了个满怀,主头屋子三尺长高大的山水屏风上,昏烛幽暗,映出团膀大腰圆的影子。哐啷一声,顶好的青花瓷杯摔得粉碎,毛尖茶叶横躺在地,边上匍匐的老妇人急急瑟缩下手腕,还是叫热汤溅烫了手。
“你说的法子用在哪,倒指给我瞧瞧”张正阳憋着火,他指派府里下人供这牙婆子差使,好些日子就是这般好结果?要不是身边的三钱巧在撞见,他哪里会知道心心念念的小娘子,非但没走投无路投奔自己,生意反倒开到了东街。
张正阳富居一方,非是心善菩萨心肠,叫人戏耍,寻了两个力气大的汉子把牙婆从院子架来,一盏子热汤险把人那团老魂吓跑
覃牙婆是真怕了,连连磕头求饶,半点瞧不见当初要银子那股盛气凌人:“爷听我两句辩,听完要打杀了悉听尊便,让老婆子别做有口难言的喉头鬼”
她膝行两步,面上满是恼色,又恨陶家娘子不识好歹,送上门的富贵不要非要过苦日子,让她老婆子难做,还好早早寻好由头。
“爷明鉴,哪是老婆子不肯使劲儿,分明是陶家小娘子有新靠山,压根不睬欠爷那百两银子”覃婆子这两日没少听平安村里的风言风语,原本三五不着调的事,叫她那张巧嘴一说,野地都能开出真花来
“爷怕是还不知道,镇上郑家的主人也瞧上了,郑家什么门第,爷怕是比我清楚,胳膊肘哪拧得过大腿,老婆子如今半点法子也倒不出来,斗胆劝爷两句,这陶家娘子还是弃了吧。”
张正阳脸色一顿问:“南头圃芫郑家?”
“正是 ,前头县太爷星月摆宴请的哪位!”覃婆子点头,怕人不信又多做一番解释:“他家小厮春生老爷想来是见过的,这两日我一直在平安村里盯梢,光是见着人就不下四五回,次次用宝车去陶家。
那是京城来的大人,素来久居外地,与陶家素不相识,陶家厨里头拔出碗都是缺角的,除开陶小娘子那张脸,还有什么能值得他如此费心费力?”
“就是字据,前些时候已经由着村里耆老做主还上了,天大一笔数,不是郑家手眼通天的大人,谁能风波不起就摆平得如此利索,连着爷这也是才知道,可想其中瞒得有多紧。”
“当真?”张正阳拧眉问:“莫不是你诓我?”
“千真万确”覃婆子嗳了声道:“我若是骗你,只管出这门便撞死,家里小子也不来收尸,叫我烂在街上”
张正阳这下火气一下卷进冷潭里,不冒哧溜熄灭得一干二净,真是郑家从中作梗,覃婆子碰壁是小,他自个未必有胆子与人争个红脸白气,那可是县太爷都要礼让的贵人,许是陶家小娘子有福,这样贵人能叫她遇上,这哑巴亏再恶心又能如何,只好往肚里咽。
“不说能不能跟人去京里,便是有过一层深浅,县太爷也会有三分眷顾”说到底绫罗绸缎终究斗不过乌纱补子。
林云芝不知自己平白借了郑皖的光,摆脱大_麻烦,她现下正在捣鼓新吃食。朝食并非正餐,不过吃张饼子混沌半饱便足以,因而能见利不大。饭馆不像酒馆,吆五喝六大生意她很难吃下,但冷菜巧在能得利。
西汉人左思注《蜀都赋》有记载调夫五味,卤菜是冷菜群里的角儿,荤素不计,做零嘴搭饭都使得,价钱不贵,寻常人家消费得起,上辈子林云芝有个同行,因一手卤菜发了大财,滋味是真的好,她偷师学过几分功夫,勉强能对付嘴馋,到后头职位升迁,工作越来越忙,自个也愈发备懒,哪里能想到如今再捡起来,颇有灯火阑珊,世事无常的错觉。
卤水有红白两种,精在煮,这汤底是个巧活,头回若是弄得好,往后滋味会随着时间越发好,常有陈卤的名声,林云芝用布袋包好香料在沸水中熬煮,猪筒子骨做汤底,大火炖一整日连着髓炖化在汤里,网出层油花,黄澄澄同块黄玉,融杂许多味药材和辣子,掀锅后整个院子都飘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又是在做什么?”黄氏从里屋出来,见老大媳妇洗了好几盆子血水,凑近一瞧不由得皱眉:“买这些臊味除不去的糟物做甚?”盆里是些牛心,牛舌,牛肚,猪耳。
林云芝解释不清只好含糊说是店里往后要卖的,黄氏没想插手,老大媳妇吃食上,老陶家没人敢在她跟前班门弄斧,又奇这些糟物能捣鼓出什么花样?
黄氏留下来搭手,林云芝忙道:“娘忙活一早上,快去屋里歇歇,都是些轻活儿,我自个能料理明白”
“又不是娇养的姑娘,店里活比地里轻快多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是好奇你又能做出什么巧物来”豆皮做的方子能卖出泼天富贵,黄氏信大儿媳不会胡乱折腾:“得空咱娘两说会子话,好些日子没顾得上了。”
林云芝见劝不动,只好折回堂屋拿胡床,娘两挨着铜盆里掏血水,牛心牛舌能做夫妻肺片,卤过后很有嚼头,喜食辣子的亦可添红油辣酱并葱白芝麻醪糟汁凉拌着吃
猪耳有软骨,洗干净炖得绵软,连同软骨一同嚼,得亏今日晚去,没买大肠,不然场面林云芝想想有点过分美丽。
“是老陶家苦了你”黄氏有些不落忍,老大媳妇如今的模样跟她当年何其相似,整日起早贪黑供着一大家子,前头这些天不是没想过让人改嫁,当初陶家经不起闹腾
如今却没那么多顾忌,债还完家也分了,老大媳妇若真有再嫁的心思,她自然不好强留人,她动了动嘴皮子,有股子心绪压着她,再嫁这话却没能说出口。
“这些都是儿媳应该做的,一家人和美比什么都强”按理陶家并没有稀罕物件,自己大可不必留念,像刘氏般铁了心要分家合离,黄氏未必不会同意,可真若离了陶家,总归如片浮萍,风吹雨打飘零,连去处都飘忽不定,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越来越红火哪还有分开的心思。
“娘,县考便要到跟前,店面离得近,小叔读书辛苦,可要每日熬些滋补的羹汤,让馒头送去”来年正逢大选,颇为难得,若是人能中榜考上秀才,陶家兴能赶上来年秋闱去搏一把举人老爷,官路走得更通些,错了机会再等秋闱,又需三年。
黄氏哪能不晓得这理,一合掌说送,随他娘回家野玩的馒头不知道他母给他安排了差事,等回来一听,登时傻眼,他最怕小叔叔,陶家兴平日在书塾日子长,他三天两头见不到别提多高兴,现下天天要去见,圆鼓鼓的包子脸撑开愁容,林云芝许他每日做些好点心,才哄好人接下差。
卤菜生意出乎林云芝的料想,自打有人尝过便常客不断,比煎饼火热,有客人打趣时说:“俺家婆娘做饭是真没门道,且她又爱摆弄,我同娃儿日日食不大饱,便是怕她得了捧场变本加厉,买过小娘子的卤菜,尤是那道辣子猪脚,我能多下半碗饭,夜里同娃儿偷在厨房偷吃,吃凉的滋味赛好呢。”
别说同款还真不少,林云芝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卤菜能红火她挣得也多,每日数银钱都眼冒星星,小陶罐这些天都快要被铜钱子填满,想着过些时候换成银子藏起来,有了盼头日子拈花的功夫,蹭地滑出去一大截
赶着明个是新年,黄氏并让林云芝带馒头去书塾找陶家兴,告诉人记得告假,可不比现代随随便便一个节日都有放假,除非逢年过节告假才能有正当理由,黄氏久未见儿子有些想,临出门不断叮嘱老大媳妇。
“娘放心,保管替您把话带到”林云芝连连点头,黄氏笑骂了两句便将两人轰出去,一大一小两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出门早不急着赶去书塾,能买些新奇玩意儿或吃食,馒头早念着跟他母出来,他母大方,会常买小零嘴给他,比李氏紧巴巴过日子,逛街带母林云芝自然比跟他娘出门好。
“母,我想吃糖葫芦”馒头忽地眼睛亮晶晶盯着前头看,林云芝难得出来,心情也好从不会拘着孩子道:“买”后头又撞买糖炒栗子,云片糕,酒酿汤圆,糖人的,两人一路走一路吃,鼓鼓囊囊地抱个满怀,等到了书塾,馒头已经吃成花猫脸。
书塾门房认得馒头,见人提溜着食盒知道又是来送吃的,转头才见边上的姑娘生得极好,黛眉桃眼,娇滴滴像朵花,年得很。陶家兴已然习惯时辰,临近午食,他会早些结束课业在外头等,今日不例外,通传的门房按点来,他理了理袍子出门,却撞见意料之外的人,登时愣在原地。
那身影听得动静,转过身见到自己远远地招手,春风扬着霜寒铺面来的,不仅仅是那股子常有羹汤香味,今日更是多了份桃李春色。
“嫂嫂,如何来了?”陶家兴摸了摸馒头的花脸笑道:“又偷吃,也不懂得注意,一准叫你娘逮个准”
林云芝忙抽出帕子,替人擦了擦:“娘说过两日就是新年,要你莫忘记同先生告假,他这小脸再干净,也瞒不过二弟妹”
李氏在馒头身上,简直出了名的精,颇有包老爷办事之风,一逮一个准,而后便是一顿胖揍,馒头知错依旧再犯,没回屋子里就格外热闹。陶家兴软和眉眼道:“嫂嫂,你莫在宠着他,再有两年也该送去书塾识字了”
哪还真会减少不少乐趣,现如今能野玩儿便再野会,有了圣贤书框着,总会老实守规矩的,林云芝又仔细让人注意身子,天寒地冻记得添衣裳,两人一点一应和,光是容貌相称叫人赏心悦目,等陶家兴将人送出巷子,回学府时与从学堂里出来的门房打了个照面,董叔笑呵呵道:“今儿来的是你家娘子吧,生得可真好,与你看去像对壁人”
陶家兴哑然,他张了张口解释道:“并非,那是儿郎的嫂嫂”
董叔听后摇头道:“那便可惜喽,我看你二人有夫妻富贵相,不是璧人倒是可惜嗳”说完摆了摆手道门房有事不闲谈了
陶家兴拘礼,望着人摇晃的背影,心中兀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