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灯火彻亮。
永裕立在门外,抬头望了望天上一弯茭白的明月,身边的侍卫已经忍不住开始打哈欠。
永裕捏紧了手上的浮尘,硬着头皮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出去。”
赵琼负手而立,站在挂着《江山社稷图》那面墙面前,听到开门声,头也不回的命令道。
“皇上,子时已过。”
永裕乖乖的退出去,仍壮着胆子在门口说。
“朕知道了。”
皇上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永裕缩了缩身子,老实的噤声。
守门的侍卫听到声音,也打起精神来。
赵琼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画上。
从前殷淮安在的时候,他在他面前提过这幅画。
那时候的场景到现在想起来还记忆如新。
那人低着头,下颚的弧度优美,他弯弯的唇角,垂下的睫毛下晶亮的眸子,都好看的如剪影一般撩人。
他温柔的说:“皇上会得偿所愿的。”
他真的得偿所愿了。
在没有他的二十年后。
在他把他丢掉的二十年后。
赵琼闭了闭眼睛,疲惫的把额头抵在画纸上。
画纸的墨香好闻又勾人,是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
清淡又宁静,如同那个人。
赵琼睁开眼睛,不敢置信的仔细闻了闻。
香气不减,反而更加浓烈。
赵琼怔忡,轻轻的用手碰了碰画。
画挨着墙,发出沙沙的摩沙声。
是你回来了吗?淮安。
赵琼想起赵元介的那番话。
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他在的时候你盼着他离开,他离开你又盼着他归来。”赵琼摇了摇头,自嘲的笑起来:“可笑啊可笑。”
他怎么会回来呢?
他该是恨透了他,这二十年来,连他的梦都不愿意入。
赵琼坐回书案前,负气的将桌上的奏折一骨碌全扫到地上。
奏折落地的动静很大,门口的永裕听了想进来劝慰皇帝,只开了一个小缝,就听见皇帝带着怒气的声音。
“不许进来!”
永裕噤若寒蝉。
皇上今晚上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惹得不高兴,他已经很久没见皇上气成这样了。
洁白的画纸被铺在御案上,赵琼往砚台加了些龙井茶,用手绢垫着那块墨,动作娴熟的开始研磨。
他有个节俭的好习惯,一块墨开了头,就会把它用尽。
墨汁黑亮,墨香四溢。
赵元介带来的这块墨,虽比不上自己的常用的古泉墨,却也是块好墨,称得上是上上之品。
赵琼取了只笔,轻轻点了点,然后大笔一挥,在画纸上勾勒出一个人形。
然后他皱了皱眉,嫌弃的将那笔一扔,用食指蘸了墨水,俯下()身子认真的开始描摹记忆里那人的音容笑貌。
“用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用不惯。”
时间是最好的滤镜,他让人把过去的坏都忘掉,只留下美好物事,叫人容易怀念从前。
开始怀念过去,说明这个人已经老了。
殷淮安是二十年前的殷淮安,赵琼是二十年后的赵琼。
他们之间隔着二十年光阴。
或许也要过二十年,殷淮安才能原谅赵琼。
但不会再有二十年了。
赵元介对赵琼的感情不深,他小时候很少见到赵琼,只远远望上一面,后来开始读书,才见面多了。
真正能让他感受到来自赵琼的温情时刻还是那次去御书房。
君子端方,温润明静。
毕竟是自己的生父,还是有一段血缘纽带联系着。
原本不打算问的问题,不打算干涉的念头,都跟着开始迟疑起来。
“他非死不可么?”赵元介犹豫了很久才问。
“是。”殷子时并不看他,淡淡的说:“你心软了。”
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只是报复的意愿太急切,他是可以留赵琼一命,但他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去部署,去让他跌下皇位。
他不过是寄居在赵元介梦境里的一缕冤魂,自身尚身不由己,哪里顾得上别人。
平日里面对赵元介的时候,他是平静淡然的,甚至还有心思去逗弄赵元介。
但实际上,他时时刻刻都感受到体内的戾气,那些殷淮安留下来的,被背叛、被舍弃的怨念,和对赵琼的恨。
他不愿意将这些表露出来,不愿意被这些负面情绪控制,去对赵元介迁怒。
因此赵元介以为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的恨赵琼。
他都懂,只是他不想解释。
他只是淡淡的看了赵元介一眼,态度变得疏离了些。
赵元介对上他毫无温情的眼眸,露出被刺了一般疼痛的表情。
他莫名的心慌起来,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提问。
“对不起。”他诚恳的道歉。“父皇犯的错,应该由他自己承担。”
“我方才不该那样问你。”
赵元介想明白了,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不该也不能插手,当年的事本就是父皇的错,上天既然让殷淮安留下,还给予他可以控制人的本领,应当是让他将此事了结吧。
他一插手,未免伤了情分。
殷子时默念清心咒,将赵元介勾起的怨气压制下去,这才赏脸看他一眼。
“无事,我不怪你。”
毕竟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自己也只是继承了殷淮安的怨念而已,他更在意的,是赵琼死后,他会何去何从。
赵元介将他内心的疑问问了出来。
“淮安,事成之后,你……”赵元介咬了咬下唇,有点艰难的说:“你会离开吗?”
称呼的亲近,是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但殷子时的性格,完全不会注意到称呼这种小细节。
“我也想知道。”殷子时低头无奈的笑了,“如果能离开,那也是好的。”
“毕竟这日子,太无趣了。”
已经熟悉的梦境世界。
一成不变的生活。
都是无趣的根源。
赵元介不习惯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但又觉得这样寥落、寂静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他好像触摸到他真实灵魂的一角,这个发现让他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淮安,你觉得人死后,会有来世么?”赵元介转移话题,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或许。”殷子时联想到自己,但不敢确定自己是惯例还是特殊。
“那、那就算是有。”赵元介微微一笑,继续说:“那下辈子,咱们还要再遇见。”
“那可不是咱们说了算。”殷子时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
咱们。
默念这两个字,赵元介心下一甜。
“相逢即是有缘。”赵元介肯定的说,“我们还会遇见的。”
殷子时不置可否:“那便期望,我们的相遇时,都过得不错吧。”
赵元介十分同意的点头,望着他笑起来。
明亮阳光的笑脸,真是像极了从前。
佛堂。
烛火摇曳,赵元宏就这烛光,一笔一划的抄写《心经》。
照往常这个点,他早就安寝了。
但是父皇罚他抄佛经,他也不敢假手于人,乖乖的抄了三日,这《心经》抄完,第二日就可以重新回国学堂读书。
最后一笔落下,赵元宏凑过去吹了吹,想让墨迹快点干。
他站起身,肆意的伸了个懒腰,发出舒畅的长叹。
“我这几天没去,赵元介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得意呢。”赵元宏磨了磨牙,“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他听说赵元介献了幅不知哪路神仙送来的《江山社稷图》,让父皇十分满意,甚至昨日还亲自考教了他功课。
听了就让人想将他揍一顿。
更何况还杖毙了母后放在他那边的眼线,这就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想起那盒糕点带来的屈辱,简直旧恨新仇一齐涌上了心头。
赵元宏觉得自己今夜大概是睡不着了,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弄赵元介,才更有意思些。
“赵元介。”他咀嚼着这个名字,阴狠的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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