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都到齐了, 尹如姝并未着急开口，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待她们行礼后才轻轻拂袖, 示意她们落座。神情间不见明显疏离, 却也没有退让之情。
桂氏和尹如馨即便在来到之前已经打起了精神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地来到尹如姝的跟前见到她这般姿态，依旧有些意难平。放在别处, 公主妃这般亲和，任何人都会觉得受宠若惊，心中甚至还会窃喜。但是桂氏和尹如馨丝毫没有感受到半点的欣喜, 反而是重重的郁闷。
从前她们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尹如姝能有这样的身份，而她们却只能俯首称臣, 听候差遣。还不等心里的怨念消减，耳边就传来了尹如姝的声音。
“难得有机会回府，自然是期望能跟母亲还有姐姐多相聚，所以才请你们过来一同用膳。”
桂氏的笑有点生硬，但还算标准。尹如馨不出声，她便开口接话。
“公主妃有心, 我们自然欢喜不已。难得你入宫后还惦记着家里人，自然是极好的。”
尹如姝的目光假装不经意地越过桂氏的肩头，投落到尹如馨的脸上。对方很机敏, 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立刻收回了游离的恍惚，让自己迅速归位变回平南郡王妃。
“其实这次我更希望能跟姐姐相聚, 毕竟她远嫁南疆，要见一面还得数日子，一年大概也只得一回。这次难得相遇，怎么能白白浪费了呢。”
“谢谢公主妃惦念，如馨就算身处南疆，能得到这份牵挂，心中亦是十分感动和温暖。”
客套的寒暄过后，尹如姝的眼中敛起光。三人各怀心事安静用膳，席间除了碗碟之声再无其他，倒也还算和谐。
好不容易等到餐具皆被撤下，尹如姝迟迟不说散席，另外两人也只得耐心陪着。
尹如姝突然开口：“昨日重回旧所，忽然做了个梦，梦到了远去的亲人，心里很是怅然。直到今晨醒来，仍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所以才特意将母亲和姐姐请来作伴。”
桂氏心里一沉，这话说得，又是亲人，又已远去，总共就那么几个可能。但她直觉中已经排除了其他人选，唯剩下那个模糊的身影。
小小的身子，从自己的身体中孕育，在这个世界短暂停留却只留给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生想念和痛苦。多少年了，府里已经没有人敢再去触及这个话题，所有人都知道桂氏心中的痛，也都很有默契地避开这段回忆。尤其是尹如姝，因为这个痛点而承受了多年的冷遇和漠视。
尹如姝突然提起，桂氏一时间还不太适应，等到她反应过来时，更是愁容满面，似乎过去这么多年并不能消减她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声呵斥阻止这个话题，更不能随意迁怒到尹如姝的身上，只能自己承受着闷痛。
尹如姝见到母亲的神情，心里也不太好受，但这是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她也只能强迫自己错开眼。可是尹如馨的表现则怪异得多，不禁让尹如姝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不过尹如姝在宫里这么久，早就学会了暗中打量，所以尹如馨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处于被观察的状态。照道理此刻尹如馨的脸上应该出现和桂氏类似的哀伤愁容才对，可是她却显得并无痛楚，眼神还很飘忽，像是在极力回避着什么。
从前尹如姝并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认真打量姐姐，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表情太过特别。但尹如馨的这个反应着实令她不得不怀疑，姐姐也许对这件事有所隐瞒。
“我知今日重提往事，的确会让大家的心再次难过。只不过这件事始终都留在我们的心里，无法抹去。也教会我们要更加珍惜现有的亲情，珍惜眼前。”尹如姝见席间氛围低沉，便开口安慰。
桂氏并不领情，她心里始终把这个责任算在尹如姝的头上。每当提起这事，她在哀伤过后就会加倍恼恨尹如姝。但现在她也只敢在心里冷哼，面上却要装出感动的样子。
尹如馨伸手摸摸母亲的后背，安抚着她，眼里的冷漠始终没有消退过。尹如姝微微皱眉，再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回过头跟站在身后的齐儿换了个眼色。
待回了自己房间，尹如姝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但仍不敢完全相信。今日的试探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结果还是令她感到震惊。
“齐儿你说，姐姐她会不会故意隐瞒了当年的事情？”
“奴婢不敢说。”
“没事，你尽管说，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今日你不是也在旁边看得清楚吗？”
齐儿低下去的头又稍稍抬起来了些，她酝酿了片刻，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小姐当年有没有隐瞒我不确定，可是刚才她的表情的确是惊慌的，有所躲闪，一直很紧张的样子。”
齐儿又想了想，补充道：“而且她跟夫人的表现完全不同，她好像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为少爷的事难过。”
齐儿说完，立即停住。她知道提到少爷，尹如姝也同样不好受。
尹如姝深呼吸克制情绪，此时她不能被悲伤的回忆困住思绪，她需要冷静理智地去分析。这是难得的机会，她不能让自己因为沉溺在回忆里而再次选择逃避。
尹如姝在萧锦苡的鼓励和安抚支持下，尝试过去克服对那段回忆的逃避情绪，一开始根本就不能持续，几乎是一想到过去，就开始流泪。多亏了萧锦苡的耐心和爱心，一次次地陪伴，一次次地呵护，一次次地在她身边听她倾诉，为她擦去泪水，眼中给她的是无尽的疼爱。
渐渐地，尹如姝有了勇气，将记忆的长线一点一点拉长。慢慢地，曾经模糊的片段逐渐清晰起来，那些凌乱的信息也被慢慢拼凑。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记忆里，有那么多不确定。
她甚至无法肯定，那被“告知”的真相，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经历过。她从前也偷偷疑惑过，但很快被自己否定了，认为是自己想要逃避责任而生出的幻想。但这一次，在萧锦苡的支持肯定声中，她终于站在了自己这一方。她试着顺从心里的感觉去还原当年的情形。
“齐儿，这两天你就去打听一下之前被赶走的那个下人家乡何处，再试着找找还有谁记得当年的事情。”
尹如馨陪着桂氏回房，一路上桂氏的悲伤依旧，直到现在才稍微平复。门刚刚关上，就听到桂氏怒气冲冲的声音。
“身份不同了，这心思也就不同了。知道往我们心尖上插刀子了，我看啊她是在怪我们从前对她的态度！”
“娘，我觉得她不像是为了报复才提起这事的。”
“不是报复还能是什么？你想想从前在府里她什么地位，你什么地位？现在还不趁机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制你我，图个心里痛快。”
尹如馨摇头：“若是她真对过去不满，不可能这么多年都顺从乖巧听话，对于娘的冷待几乎毫无怨言。我倒觉得今天更像是一次试探。”
桂氏不解，想了想尹如姝今天的表现。
“试探什么？这件事本就是她的错，难道是要试探我们现在还恨不恨她吗？”
尹如馨欲言又止，这件事桂氏并不知道，她也不能让桂氏知道。也许在母亲的眼中，尹如姝的确没有可以去试探的地方，而对于她，则不然。
“算了，娘，这件事我们不去计较了。如今她最大，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尹如馨生怕再说下去会引起桂氏的怀疑，这种时候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盟友有任何的动摇。
“唉，不知道造什么孽，偏偏是现在的境地。明明恼，明明恨，却无可奈何。如馨啊，从今以后我们看来是要自己忍受痛苦了。”
尹如馨突然心生一计，走近母亲的身边，在她面前低语。
“娘，所以我们更要抓紧，千万不能让她得势太久。要不然她今后随时兴起就回来，名义上说是想你，其实是为了在你面前揭开旧伤，想看你难过才是真。而到时我又远在南疆，也陪不了你，这日子太煎熬了！”
尹如馨说得有声有色，仿佛那样的日子真会到来。放在平时桂氏倒是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但刚刚经历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心境本来就不平静。加上对于尹如姝的行为也着实不满，被尹如馨这样一带，也就跟着入套了。
“你说得对，看来的确是要扭转这局面才行，要不然我这后半生怕是要被活活折磨，痛苦而终了。”桂氏一生最痛就是失去幼子，也因为伤心过度而损了身子，才不得已过继了儿子。
可是毕竟不是亲生，再怎么也比不过曾经那个鲜活的生命。要是尹如姝往后隔三差五地来追忆，她怕是承受不住。
“娘放心，我今日就去办事。等我们成功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像今日这样伤害你了。”
桂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示意尹如馨快去。
太子那边早就收到了消息，等着尹如馨来见。只不过尹如姝突然回府，让一切计划都不得不暂停。
现在终于等到尹如馨再次发出的见面信号，萧锦珽倒是有点小小激动。毕竟上一次见面，这人才刚出嫁不久，这一回怕是已经别有风韵了。
“平南郡王妃，好久不见了。”
尹如馨转身，太子着了便装，周身贵气仍然明显。她却不像从前那般殷勤，甚至只给他一个客套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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