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无数画面在宿枝脑海中潮涌而来。

    那是属于宿芙的记忆, 也是她诞生的初始。

    画面中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阳光, 有金色的麦田。麦田像暖色的海浪,一个披着金色长发的年轻姑娘正赤足踩在海浪之上。

    这是,曾经的宿芙。曾经还未成为b审判之岛岛主的宿芙。

    宿芙扬着脑袋, 点着下颌, 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旋律,一边拿着一支画笔,在面前的画纸上率性涂鸦。旋律的调子一跳一跳的, 虽不成章法, 却足够雀跃欢快。

    她的脚踩在泥土上,小腿与白色长裙的下摆, 沾上了行走时溅起的泥点;而原本白净的手指,在上色中擦上了不少干掉的颜料。就连她的脸上,也因手指的揩拭, 多了几道颜色鲜亮的划痕。

    但她本人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似的,照旧专注地盯着面前画板上的画纸,在上面填色。

    “阿芙。”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重重麦浪, 在宿芙耳边响起。

    面前画纸上的金色麦田,横上了突兀的一笔。宿芙“嗖”的一下把画笔往身后一收,下意识立正站好。周边的麦田如大风刮过的云烟那般, 顷刻散去, 露出了其下的蓝玻璃花房。刚才的麦田, 竟只是幻境。

    “额, 老师, 您怎么来了”宿芙转身挡住画板,看向从花房门口走进来的、盘着发的女人,尴尬地展露了一个笑容。她面上藏不住事,说话时眼珠还在心虚地动来动去。

    “你的课都白上了”盘发女人却没有笑,她神色冷肃,脸侧有着浅浅的法令纹。

    “现在也要情绪控制”宿芙没忍住做了一个鬼脸,但在盘发女人不怒自威的注视下,她最终还是讪讪收回了面上所有暴露情绪的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各种情绪,硬是展现出一种严丝合缝的冰冷来。

    “右眼下面。”盘发女人冷静地提醒了一句。

    “哦哦。”宿芙一秒破功,当即在背后换了握笔的手,她抬起右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右脸,就放下了手,继续站好。一通擦拭后,她原本纯白的右袖口当即变成了黄色调。

    盘发女人看着宿芙右脸上还未擦尽的颜料,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向着宿芙伸出手,用拇指揩去了宿芙右眼下残余的颜色,边擦边絮叨

    “我应该说过吧,任何感情用事,都可能对调率的精准度造成影响。要是你将来成了审判之岛岛主,调的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乐器,而是整个宇宙。

    稍有错谬,就可能造成低次宇宙规则混乱,引发宇宙级的灾祸。最高法庭,也需要一个足够理智的法官。情绪控制,是最基本的。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

    宿芙歪了歪头,狡黠地笑“没事的,老师,您也别考虑我了,您看我这样的,怎么当得了岛主继承人啊”

    “这不是有阿越吗阿越稳重又努力,让她来当继承人不就好了,至于我,就和凯萨琳一起,好好辅佐阿越就是了。”

    “阿芙。”盘发女人收回了手,注视着宿芙的眼睛,平静道“很多时候,天赋比努力更加重要,审判之岛的岛主更是如此。”

    “老师您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已经是8阶画家了,要说音乐家的天赋,我再怎么说也比不过阿越啊,她可是8阶音乐家。”宿芙一脸疑惑。

    “你的表情管理还是跟我学的,不用对我说谎。”盘发女人淡淡道,“相信没人比你更清楚,你在音乐家这个职业上的天赋。就算你再怎么压制这个职业的境界,如今也不得不突破9阶了。”

    “什么意思”宿芙睁大了眼睛。

    “你与阿越,都是候选人。比起她,你更合适。从今往后,你就是正式继承人。”盘发女人一锤定音。

    “啪嗒”一声。

    一支笔尖还蘸着颜料的画笔,猝然摔在了地上。但一时间,没有人在意它的坠落。

    “不不不,老师您可别开这个玩笑,不是说好了让阿越来吗”宿芙像是倏忽被惊醒,赶忙摇头,“就我这性格,怎么当得了岛主继承人我还是算了吧。”

    “要论性格,阿越细腻敏感,容易钻牛角尖,只要陷入情绪之中,就是长时间的。你虽随性做事,但不会长期为情绪所困,只要勤加训练,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审判之岛岛主。”

    盘发女人的神情依旧维持着一种绝对的冷静,“况且,想要坐好这个位置,音乐家的天赋是重中之重。即使努力如时越,如此天赋,短时间内,8阶也已经是她的极限了,8阶的她,难以撑起b岛。”

    “我已经通知了阿越,她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主动选择了放弃”

    “阿越那么仰慕您,只要是您提出的要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宿芙突然插嘴。她静静望着面前的盘发女人,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老师,您说了那么多,有为阿越想过吗”

    “您不知道她有多希望走进审判之岛岛主的那座宫殿吗她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那么努力地控制情绪,不敢哭,也不敢笑,硬生生变成了现在这副沉默寡言、什么事都自己默默承受的样子。”

    “至于天赋,她也许没有您这样天资卓越,但也走到了今天的8阶。试问整个高次宇宙,有多少个音乐家能达到这个等阶若是有启示水晶的赐福,再过一段时间,未必不能达到9阶。这样的努力、这样的天赋,还不够吗”

    “老师,您当然知道,可是您没有心”

    宿芙的眼眶默默地红了,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此时映着的,是分明的愤懑和悲怆。

    “这件事由不得你。这个位置,象征着无上荣光,你明白吗”盘发女人看着宿枝满是控诉与不解的双目,只是说。

    “就因为这些可笑的原因,您就要否定阿越的努力”宿芙没有再叫老师,她咬着唇,目光下移,继续道,“阿越担心影响您的选择,让我不要告诉您。但现在,我觉得您应该知道这件事。”

    “阿越体内的熵增,是常人的数十倍。如果无法成为岛主继承人,得到启示水晶的赐福,及时成为9阶,按照现在的熵增速度,她很快就会躯体衰竭而死。”

    “她有能力成为继承人,她也有不得不成为继承人的理由,而我没有。所以,请您慎重。”

    “这个选择,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即使如此,继承人也只会是你。”盘发女人依旧平静,平静得像是一块冰冷坚硬的顽石。

    “为什么”宿芙霍然抬头,“您还记得阿越是您的徒弟吗您就这么对您的徒弟您就眼看着她去死”

    “熵增无法逆转,如果不成为岛主,如果没有启示水晶的赐福,阿越只有死路一条”

    盘发女人不为所动。

    “呵。”宿芙忽然笑了,她死死盯着盘发女人那张褪去了所有,只剩下一重身份的脸,轻声问道,“老师,您还像是一个人吗”

    “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真冷血”

    “我算是明白了,您培养的不是岛主继承人,是像您一样的机械才对”

    “而我,您看着吧,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不会变得您这么冷血”

    宿芙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向着花房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阿芙”

    宿芙身后传来盘发女人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执意向前。满腔的愤恨与不平让她难以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宿芙,你给我站住”身后的声音倏忽加重,带上了严厉的意味。

    宿芙步伐未停,她用力推开了花房的大门,动作激烈地关上了门。

    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关上门的不久后,花房中唯一留下的盘发女人,便虚弱地倒在了地上。

    在宿芙知道这件事,匆匆赶回盘发女人的居所时,却见盘发女人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早已失去了最后的生息。

    宿芙后来才知道,她的老师桑席,并不是不想救她的另一个徒弟,只是在徒弟与宇宙秩序中,选择了后者。

    在与她谈话,确认继承人人选的时候,她的老师便已知大限将至。人事的代谢,最是无情,她的老师无法撑到时越9阶的那一天,只能做出选择。

    她安排好了一切之后,最后来见的,是她寄予重任的小徒弟宿芙。这也是,她对这个世间,最后的告别。

    可她不懂事的小徒弟最后留给她的,不是宽容与谅解,而是苛责与隔阂。

    愧疚与责任的锁链重重锁住了不懂事的小徒弟,她按着前代b审判之岛岛主桑席的遗志,怀着对同门至交时越,对老师的无尽愧意,前往神之岛,接受了启示水晶的洗礼。

    紧接着一代岛主落幕的,是新一任岛主的继位大典。万众瞩目之下,新一任宇宙最高法官、b审判之岛岛主宿芙,越过了久久凝视着她、神色温柔毫无怨言的傻同门时越,神色平静而冰冷地迈进了属于b岛岛主的那座宫殿。

    自此,除了作为审判之岛岛主需要出面的事,宿芙便一直待在这座宫殿之中。除了弹奏她那把竖琴,就是像一个苦修士那般修心。

    就连同门至交,宇宙法庭左膀右臂之一的葬礼,也并未出席。于她而言,那座辉煌的宫殿并不是什么无上荣光,只不过是,她给自己设下的囚笼,一座孤独的囚笼。

    画地为牢,无非如此。

    有一天,空寂无人的宫殿中,来了一位访客。

    “时越死了。”笼在阴影中的访客道。

    “她没有怪过桑席,也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了。”

    宿芙背对着访客而站,没有回头。她的样貌已超越了美丑与性别,她周身冰冷的气质阻隔了任何对她的修饰。她神色未动,似乎已将所有的个性,都奉献给了b审判之岛岛主的身份本身。

    访客望着宿芙的背影,感慨道“你还真是冷血。就是与桑席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谁能想到,你的变化会有这么大。”

    音乐家不得感情用事

    宿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声音中毫无情绪“人都是会变的。还站在原地的,只有你。”

    “是啊,只有我。”访客嗤笑了一声,随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宿枝看着那些属于她,又并不属于她的回忆,下定了决心。

    她将双手放在自己那口黑色棺材的棺盖上,施力推开。年久失修的棺材内部,随着空气的流动,散出了大片粉尘。

    这棺材中,自然也不会有那具不存在的、白色国王的尸体。只有一把历经岁月,也刃口森寒的匕首。

    宿枝并不在意粉尘,她兀自伸出了手,从棺木中,取出了这把匕首。

    在从漫长自欺中清醒过来时,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她因宿芙而生,想要斩断那些无法被斩断的枷锁,想要追溯那些无法被追溯的情绪与天真。于是她成了画家,于是,她杀死了那个不自由的白色臆想。

    可她清楚地知道,宿芙并无怨气。她甘愿承受她应当承受的责任,她甘愿牺牲自己应当牺牲的自由。她像每一位b审判之岛的岛主那般,将秩序当做夙愿,她也像每一位宇宙最高法官那般,把公道当做终生守护的存在。

    她不得不承认,正因如此,从她潜意识中生长而出,作为臆想重现的宿芙,才成为了与永夜对立的白昼。

    而她,她将万物视作牢狱,祸乱是她存在的全部象征。她本以为自己在维护秩序,却没想到,她是被秩序制裁的对象。

    真可笑啊,现实,竟比幻境还要荒诞。

    宿枝于黑暗中,勾起了艳丽的红唇,她握紧了匕首,将尖端对准了她的左胸口。

    她求而不得的心中白昼,竟需以她的死亡来践行。

    宿枝望着纯白的棺椁,双手施力。

    好像有什么,从胸膛缓缓流淌而出。

    那是她的生命,也是无序的永夜。

    一时间,似有无数光芒投入了眼中,宿枝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眼前,张开了双手。

    悲悯宽宏的阳光临于地上,穿过她的指缝与发隙。耳边是金色的麦浪,在风中簌簌。

    原来,阳光是金色的。

    原来,世界那么温柔。

    宿枝向着前方伸出手去,像是创世纪中,对上帝伸出手的亚当。

    她想做一个,有关白昼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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