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岑尧翌日就换了一身长褂。
小扣儿听见了水盆落架子上的声音,迷糊地摸索着雕花大床缓缓坐起了身。
他睡过了戏班里砌起来的土炕, 也睡过了林公馆的小洋床。这样古香古色, 又价值不菲的拔步床,他还是头一回睡。
昨夜, 岑尧就是坐在这张床的床沿上, 将他抱在怀中, 指着屋中的摆设,一样一样说给他听的。后头说着说着,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将他按到床上去了,他一慌,还把床帐扯下来半边,后半夜都为此耿耿于怀,我力气怎么这样大
想到这里,小扣儿不由又伸手摸了摸床帐。
床帐晃了晃。
小扣儿忙脸红地收了手,转而朝正前方看去。正正好看见岑尧转过了身。
正值冬日, 旁人穿长褂, 都总是穿得鼓鼓囊囊, 潇洒全失。
偏偏岑尧不同。
他身着长褂, 也依旧身姿挺拔。军装带来的凌厉肃杀气, 也因此褪去了。只余下高不可攀的矜贵, 与几分清俊的文气。
小扣儿的确没有见过他穿长褂, 抬眸望去, 一下愣住了, 只觉得好像好像是比岑青元要好看得多得多的。
原先他只当岑青元就是最适合穿长褂的人了。
“好看吗”岑尧问。
小扣儿点了下头,耳根忍不住发烧。
岑尧将他扶稳,慢条斯理给他换了身新衣裳,说“你今日也十分好看。”
小扣儿的耳根更烧了。
岑尧却是依旧给他穿了小西装,中间夹着一件白色针织衫,外面还要再裹一件长斗篷。
当岑尧带着他走出院子的时候,芸儿等下人怔怔望着小扣儿,心道这小戏子的模样看上去,又贵气,又娇气。
小扣儿是浑然不觉的。
在林公馆这些时日,他早已经磨砺好了。
岑尧带着他用了早餐。
小扣儿忍不住问“岑老爷呢”
管家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强制憋出了个笑容,说“昨个儿大少爷又给送医院去了,老爷这不是陪着去了吗”
小扣儿轻轻叹了口气“哦。”
岑尧看了他一眼,淡淡问“还想着”
没等小扣儿回答,一旁管家倒是先吓了个半死。
四爷如今待这小戏子,是个什么模样,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分明。这小戏子要真痛痛快快和四爷在一块儿,也就无非是大少爷的面子保不住。但这小戏子要是左右都割舍不了。那就是大少爷的命保不住了啊
管家在那边打冷颤。
小扣儿在这边想了想,摇头道“不想的。”
他虽有自知之明,但也不是随意让人家欺辱的。上次在林公馆,岑青元同他说的那些话,他还牢牢记在脑中呢。
岑尧说“走罢,园子里养了几尾锦鲤,我带你去喂鱼。”
小扣儿忙点头。
管家总算松了口气,绷直的后背登时塌了下去。
一阵冬风吹来,后背上的冷汗冻得他四肢发抖。
岑尧带着小扣儿去喂了鱼,翻了书,赏了花。
岑府差不多让他们走了个遍。
岑府的下人们也因此度过了难熬的水深火热的一天。
岑四爷看着是文雅了许多,可他们依旧半点别的心思都不敢升起。
不仅如此,他们还怕极了四爷。怕他随手抽出一把刀,怕他给枪上膛。
就连岑青元的姨娘都生生吓病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请四爷回府,并非是请了个大靠山回来。倒更像是请了个活阎王回来。
他们讨好四爷不得法,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小扣儿的头上,日日变着花样讨好他小扣儿倒也没想到,他在岑府中竟然还有被奉为座上宾的那一天。
他倒也知晓他们在想什么,也并不去点破。
岑府下人过去待他不好,如今腆着脸上赶着往面前凑,虽然滑稽,但小扣儿心底也尝到了些解气的滋味儿。
此时岑尧扣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拐过了一条长廊。
前方正传来下人说话的声音。
芸儿攀住了小厮的袖子,语气惶急“这两日下来,你也瞧见了。四爷恨不能将那小戏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我是真的怕。”
“你怕什么”
“我扔过小戏子的东西啊没准儿他要记仇的。”芸儿碎碎念着,语气焦灼到近乎神经质。
如今岑府没有人不怕四爷。
芸儿就是最最怕的那个,怕得要死。
小厮道“小孩儿懂什么你只管拿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到他面前,哄好了他。他自会和四爷吹吹枕头风,这风一吹完,你就没事了。”
小扣儿咬了下唇。
不免又想到了自己那个烤地瓜这个芸儿不知道扔了他多少东西呢。
小扣儿往前走了一步,就弄出了响动。
惊得那两人连忙回转身来看,等看清身后是什么人,芸儿二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地了。
“四、四爷”芸儿口齿都打颤了。
那小厮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岑尧扫他们一眼,问“你倾慕岑青元”
芸儿被问愣住了。
倾慕哪里谈得上呢但大少爷昔日英俊倜傥,又掌管着商行。不止她,院子里不知多少个人都想着,将来给大少爷做个姨太太,不,通房丫头也行了。
岑尧说“那你就嫁给岑青元吧。”
随后,他一指那地上的小厮“这人撵出府吧。”
小厮最先醒过神,当先不停叩头求饶“小人刚才满嘴胡话,侮辱了小扣儿少爷四爷饶命啊”
小扣儿愣了下。
“小扣儿少爷”,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一时还有些新鲜。
芸儿一下想到前两日四爷对岑老爷和大少爷说的那句,“是知会不是商量”。
她当下明白了什么。
登时也睚眦欲裂“不,不,我不嫁大少爷了”
如今大少爷两条腿都废了,多半好不了了,掌管商行的权利也脱手了。从医院归来的大少爷,眼下青黑,面容憔悴狼狈,像是刚吸了三斤烟土似的。前个儿扯着嗓子与四爷争辩,风度全失,最后却仍是以他吐血被抬走而告终
昔日在岑府中人心上,厉害的大少爷。
在四爷跟前,什么也不算
芸儿哪里还肯
就是让她做姨太太,她也不乐意了。
但三两个人很快上前来拿住了她。
她被迫低下了头去,听见岑四爷问“你给岑青元都买过些什么”
小扣儿虽然不大懂得吃醋这回事,但也晓得不该在岑尧跟前提这些,便干巴巴地道“也、也没什么。就是些吃的。”
芸儿挣扎着抬起了一点目光。
然后看见岑四爷勾住了小扣儿的掌心,轻轻挠了下道“你随我回院子。”
小扣儿有点着急,也忘了受罚那二人了,只满心想着一会儿岑尧是不是又要收拾他了。
于是忙点了点头,以求自己看上去乖一点,没到挨收拾的标准。
这二人亲昵,又有种说不出的情色缠绵。
然后就这样并肩走远了。
芸儿崩溃大哭,却换不来一点回头的目光。
岑尧带着小扣儿回了院子,却并未立刻重提岑青元,而是道“老头子去准备订婚宴了。”
小扣儿瞠目结舌“岑老爷当、当真去”
“嗯。”岑尧在椅子上坐下,将小扣儿拉到怀中,随即把玩起了他的手掌,淡淡道“这便要准备写请帖了。”
小扣儿懵懵懂懂,不大明白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岑尧又道“请帖上是要写订婚双方姓名的。”
小扣儿面颊涨红,整个人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他弱声道“我没有姓名就,就叫小扣儿。我爹娘起的,后头就再没改过。大家都说是贱名好养活。”
当然,那时候更大的原因在于,谁也不知道生下来的小孩儿养不养得活,大家也都没甚么文化,又何苦挖空心思去取个正经名字,改明儿小孩儿又饿死了。那不自己找麻烦么。
什么小扣儿,就跟小狗儿差不多。
哪天死了,也就死了。
岑尧捏了捏他的掌心,又问“你还记得你爹娘姓什么”
小扣儿仔仔细细回忆了下“像是,像是姓王吧。他们从一个村子出来的。”
这倒是没变过,岑尧心道。
“我给你起个名字。”岑尧低声问“行吗”
“起个名字”小扣儿顿了下,想了想,问“有名有姓,正正经经的,就像是岑尧,这样的名字吗”他的语气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憧憬,甚至大着胆子叫出了岑尧的名字。
没有人不盼望着自己有个正经名字的。
这样才更像是个人。
而不是单单的仿佛一个小物件,弄丢了就没了。
岑尧摸了摸他柔软的耳垂,应声“嗯。”
小扣儿又高兴又别扭,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好像只有长辈才会给晚辈起名字,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
小东西还讲规矩
岑尧捏了下他的后颈皮,淡淡道“若我一定要给你起呢。”
小扣儿忍不住反身抱住了岑尧的腰,腔调带出了一丝兴奋“那、那起吧。我我能叫什么啊要翻字典吗您能教我写下来吗”
“不必翻字典,我一早想好了。”
小扣儿闻言更有种说不出的开心,连忙撑住了岑尧的胸膛,认真听起来。只是手掌贴着底下的肌肉,不免掌心滚烫,连呼吸都跟着变慢了,变热了。
“你叫王未初。”岑尧一边说,一边提起毛笔,蘸墨,在桌案铺就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大字“这是未。本义指树木繁茂昌盛,乃是欣欣向荣之景。”
随即,他换了一页纸,又写了一个字“这是初。初,万物之始。春日里的第一朵花,乃是初。清晨时升起的太阳,绽出第一缕光,也是初。”
小扣儿有些不大听得懂,但却听明白了,两个字都是很好的意思。
反正听了他就觉得高兴。
连带的,心底有个地方都被丝线轻轻拉扯着好像有什么遥遥相呼应了。
小扣儿扭身去看桌上写下的字,越看越觉得好看。
他连连点头道“好听,字也好看。”他问“我想学,可以吗”
岑尧抬手轻抚了下他长长的睫毛。
上个世界,王未初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仿佛炮灰路人甲,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王庆志顺手起的。
未,是没有的意思。初,是开始的意思。王未初,就是希望没有开始。没有他的母亲阿梅,也没有孩子王未初。
原生家庭带来的这抹阴影,直到最后也没能彻底抹去。
这个世界,换他来起名。
自然一切就变了。
岑尧突然觉得这样倒也是很好的,这样他就不会为自己的名字感觉到难过了。
岑尧捏住了少年的指骨轻轻揉捏,说“好,我教你写。”
小扣儿快快乐乐学了大半天。
等到晚间用过了晚餐,小扣儿便想起了芸儿口中的“送东西”。哎呀,他那支笔还没有去退钱呢。这些日子在林公馆里待的,完全忘记了。也不知这时候还能不能退
那支笔贵得很,小扣儿还将它好好揣在了钱包里呢。
这会儿一想起来,小扣儿也不敢耽搁了,连忙把笔翻了出来,匆匆忙忙就要往外走,正巧与岑尧撞了个正着。
“作什么去”岑尧问。
小扣儿除了与岑尧待在一起,便是去戏班。
今日他却不同,摇摇头说“我要去街上。”
岑尧目光一垂,便瞧见了他手中的笔,不由问“送我的”
小扣儿面红耳赤,心底莫名有点羞愧。他小声道“不是的,要拿去退的。都耽搁好些日子了早早就准备要退了。”
小扣儿原先又不识得几个字,买这么昂贵的笔,又不是为了送他
岑尧目光一沉“原先要送岑青元的”
小扣儿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岑尧劈手夺过了那支笔,道“就当送我了,何必再退。”
小扣儿怔怔望着他。
这样这样也行么
岑尧反手关上门,随后大步走向那张拔步床,坐下,他将那笔把玩了一下。笔是当真花了心思选的。
但也正因为是这样
岑尧突然抬眸道“你过来。”
小扣儿乖乖走了过去。
岑尧的亲吻来得灼热又凶猛。
男人扣住了他的腰,又绑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去解他的衣裳。
“我今日给你起了名字,我算是什么”
小扣儿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像是被狂风骤雨牢牢框住了。
他回答的声音也像是被弄碎了一样“长长辈不,不是”
岑尧掐住了他的下巴“不是要叫爸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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