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岑尧的义父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性情粗直。姓江。
他并没有要插手岑尧婚姻大事的意思,等看见小扣儿纤细少年的模样, 更仿佛见了什么易碎的瓷器, 和他说话都刻意放低放缓了声音。和岑老爷完全不同。
岑尧将小扣儿留在了大帅府,小扣儿倒也没有太害怕。
兴许是大帅府上的每个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王少爷”的缘故。
这也让小扣儿越发钟爱自己的新名字了。
但是短暂的快乐过后,小扣儿就忍不住想,岑尧想哪里了他又要脱下长褂, 换回军装了么他上战场的时候,是骑马还是坐车呢小扣儿一个场景也想象不出来。
越是想象不出来, 他就越是有种慌张的茫然。
“王少爷。”门外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唤他。
小扣儿这才回过了神。
下人说“大帅要带您出门吃个饭。”
江大帅是长辈, 小扣儿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匆匆起身, 跟着下人跨出了大帅府。
江大帅带他上了车, 道“这是岑尧走之前交代好的, 他说你会唱戏”
小扣儿有点紧张, 不明白唱戏和今日出门吃饭有什么关系, 更有些担心江大帅怎么看他。
“他说你牡丹亭唱得很好。”江大帅笑笑道“这些玩意儿我不大听得懂, 不过越城有个孔庆很是出名, 人人都要称一声梨园大师。倒不知道你们谁更好”
孔庆
小扣儿隐隐约约是听过的。
戏班里有时来了客人, 奚落哄笑时,见他们不大乐意, 便要讥讽他们“你以为自己是梨杏班的孔庆吗”。
小扣儿连忙摇头, 道“远远不及孔先生厉害的。”
江大帅应声“喔, 倒也没关系。你若是爱唱戏,请孔庆来教你也不麻烦。再有,岑尧说有个什么联华影业公司,要拍什么反战电影,你要是有兴趣,就带你去瞧瞧。”
小扣儿坐到饭桌上的时候,岑尧返回了海城。
饭桌上有江大帅提及的梨园大师孔庆,也有那什么联华影业公司的人。
小扣儿懵懵懂懂,总觉得这一幕好像在梦里见过。
联华影业的人提议请他们先一块儿观个影,小扣儿从未看过这东西,一时新奇得不得了,忙乖乖坐定了。看着那块白色微微泛黄的布上,摇摇晃晃地映出了画面。
一点声音也无。
但小扣儿还是看得起劲。
“片名叫花巷”旁边的人低声解说,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岑少帅有个心尖尖上捧着的人,在越城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花巷是故事里那条巷子的名字。
女主人公就在那里等她上战场未归的恋人
小扣儿看着看着还有点儿入戏,恨不能也搬个小板凳,到城门口去等岑尧。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飞快掠了过去。
之后孔庆先生也邀他去学戏,联华影业也邀他去拍电影,更说他要想,也能做时下鼎鼎有名的阮小姐之后的第二个影星,海报能贴满各个地方
小扣儿一下忙了起来。
他自认脑袋不够聪明,自然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忙来忙去,的确减轻了心底的害怕和一点点的思念。
这都是岑尧安排好的吗
小扣儿脑中一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就不自觉地酸酸胀胀又甜甜的
特别奇怪。
小扣儿揪着被子,在跟着孔先生学了一天后的疲累袭了上来。
他闭上眼,然后就做了个梦。
又梦见他穿着牡丹亭戏服那天,男人抬起手指轻轻描绘过他的眉眼,又勾弄了一下他的睫尾,弄得他好痒,心跳怦怦不停,腿都软了。
再然后,那戏服都叫男人撕烂了。
他力气好大。
小扣儿翻了个身,心想。
是好大的。
所以总能轻易将他抱起来。
他一下又想起,走进大帅府的时候,男人侧头亲他,说“我爱你”。
这就是爱吗和岑青元的时候,完完全全不同
小扣儿心想。那我也爱岑尧。
岑尧抵达海城的时候,不少人来接他的车。
他们惶然又惊喜地望着他,仿佛终于盼回来了主心骨。
常胜只当自己猜对了,激动地问“您是回来守城的吗”
常胜却只猜对了一半。
岑尧留下了人守城,但很快就又启程了。他带人主动出击了。
岑尧从不吝于利用自己数千年积累下的经验见闻,他改良了军中战术,又改进了军中的武器,再振士气
活捉林祺那一仗,就是他穿成岑四爷后的一次试验。
岑尧翻身上马,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按照原本的计划,直接奔赴了战场第一线。
这些世界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没太大的分别。
穿得多了,就都一样了。
但这个世界有王未初
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岑尧已是如有神助,但花费的心力仍旧不少。
将敌人驱逐出去后,多方军系也短暂地拥据岑尧为领头人了。
而岑尧如今麾下的军队,包括从林祺那里收编来的,以及从义父江大帅那里借来的并作一块儿,都成了岑系军阀的人。
再没什么人记得海城的岑家商行和岑老爷。
如今他们只记得岑系军阀。
八月,正是炎热天气。
女子走在小巷子里,忍不住呕了呕,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一手拎着药包,就这么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巷子里的那道门。
门后有个老头儿抬起了头,急忙问“如何”
女子想诓骗他们,但想想又实在没意思,还不如气气那屋内半死不活的男人。
于是她冷声讽刺道“没有。”
“你不是呕吐心慌吗怎么会不是有喜”老头儿咬牙追问。
“大夫都说了不是”女子更心烦地望向屋内的男人,骂道“没准是他没用。”
老头儿脸色大变,门内也砸了个碗。
气得女子掐腰骂“还砸还有钱吗”
这一行人,正是岑老爷、岑青元和芸儿。
芸儿原先也不是这副面貌的。
只是他们离开海城后,就遇上了流窜的劫匪,下人们仓皇逃了。岑老爷之后试图联系要送他们出海的好友,对方早早收了岑老爷的钱,这会儿却全然不理会。
岑老爷这才知道对方靠不住了,只好又扭头给佟老爷写信,盼他看着昔日两家相交,他又卖了商行给佟老爷的份儿上,伸出援手。
结果同样石沉大海
岑老爷之后再得知岑尧回海城,海城上下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连那小戏子都被他找了个牢固的金屋子藏起来了。
唯独他们
他们这些本该是岑尧亲人的人,却整日饱受性命威胁,不得不辗转流落到了这里。
芸儿为了活下来,又怎么能不变得更凶恶些
岑老爷在这趟路途中,身子骨已经衰弱了,岑青元更是在被劫的时候,又废了一条胳膊,真正废人一个了,现在除了发脾气,就是发脾气
芸儿突然觉得自己过够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见她是个女流,便一味拿捏着她让她来伺候呸
芸儿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哦,说起来,我今日回来的时候,还见着那小戏子的海报了大少爷,你还记得他么四爷去外头打仗了,却也没忘记交代人照顾他。那小戏子说是拜给了名师,还跑去拍了个什么电影,电影都播了。我也不懂,反正吧,还有人找他做广告。那么大一张海报上,全是画的他。我今个儿看见那张,似是给什么胭脂水粉做的听人说一张要值多少钱的,哦,他自然也不缺钱了,岑四爷那么疼他,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给他,哪像咱们这副落魄样子”
当下气得岑老爷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岑青元更是发了疯地大喊大叫“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
芸儿被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了。
她发泄了一通,也有些害怕被岑家报复,半夜就摸黑悄悄跑了。
等岑青元缓过劲儿,才发现岑老爷昏了,芸儿跑了,他腿脚不利索,只能往外爬着喊“来人”
他明明是岑家商行英俊威风,连嫡子都被他的存在逼得远走他乡的大少爷。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岑青元急急喘着气。他面容扭曲,心情悲愤。墙外却是传来了喜悦的声音“仗好像打完了岑少帅一定回越城了”
有人问“不该是回海城吗”
另一人又道“你懂什么啊岑少帅的未婚妻在越城啊”
“啊岑少帅有未婚妻吗”
“有的,你没听说吗还是个男的呢。”
是个男的。
多恶心。
岑青元心怀恶意地想你们应该批判他就如同岑老爷当年骂他,限制禁锢他,让他别搞那些恶心的,正经娶妻一样批判岑尧
外头的女子却是惊道“不愧是岑少帅这等惊世骇俗的事,也只有他敢做,他能做了”
“是啊,我听闻各城还有效仿岑少帅的呢。”
岑青元听到这里,心彻底坠入了冰窟窿。
岑尧敢做,能做
仿佛对他无形的嘲讽。
实在又饿又痛又难堪,几乎将他逼疯。
岑尧的确先返回了越城。
他没有开车,而是骑马进了城。等到了大帅府门口,他一眼就瞧见了少年的身影。
这一番锦衣玉食下来,小扣儿两颊多了点肉,身量也终于又高了些。
岑尧眸光微微动了动。
小扣儿也早早看见了岑尧。
他不自觉地仰起了头,但这日的太阳实在太刺眼,明晃晃的,叫他看不清岑尧的面容。
小扣儿心下又紧张,又很想要扎到他的怀里去。
跟着他便看见,男人翻身下了马。
这样的天气,男人依旧穿得一丝不苟。
作战服的纽扣扣到了顶端那一颗,脚下踩着长筒军靴,腰间别着枪套,鼓鼓囊囊。
男人缓缓朝他走来,军靴碰撞地面发出了冷硬的声响。
和穿制式军装的时候不同。
作战服袖腿宽阔,将禁欲和带着强势侵略意味的野性结合到了一处。
小扣儿轻轻张了张嘴,竟然有一点点腿软。
江大帅在一旁欣喜道“你可算平安归来了”
岑尧淡淡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您担心了。”
江大帅看了看岑尧,又看了看小扣儿,便识趣地先收了声,还往旁边挪了挪步子。
岑尧是唯一袭承他衣钵的人,他心下对岑尧满意至极。而如今岑尧更几乎超越了他当初手握的权势地位。江大帅也不会在这时候去打搅人家。
岑尧很快走到了小扣儿的面前,站定。
一股热意扑面而来,将小扣儿紧紧裹在其中,男人没有立即抱他,也没有亲他。
但小扣儿就是觉得浑身都跟着热了,也好像被牢牢圈定在了气场之中,动弹不得。
他发觉男人看上去更俊美了,身上的杀伐气也更重了一些。
他一下想到初见岑尧的时候。
男人眉眼淡漠,高高在上,手边就是枪。
他怕得要命。
现在,他望着岑尧
岑尧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就这么一路跨进了大帅府,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岑尧的面色不曾改变,但吻却变得激烈如狂风骤雨,凶狠得像是要将小扣儿吃进去。
小扣儿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又按到他腰间的腹肌,更觉得腿发软了。
但他还是勉强挣扎了出来,小声道“我、我穿戏服。”
岑尧这才住了手,低声应“好。”
他回来时,也看见了墙上的海报。
他就知道他离开时的安排,小扣儿会喜欢的。但是那么多人都看过了,唯独他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小扣儿登上荧幕和海报的画面
小扣儿很快换好出来了。
岑尧坐在那里,仿佛第一回走入钱家班的客人,他淡淡出声,点了一出戏“我记得牡丹亭里有一段,是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小扣儿瞪大了眼。
这人又一本正经地同他提里面的情色描写。
小扣儿抿抿唇,还是唱了。
岑尧将他从头盯到了脚,没等他唱完,就将人又抱了过来。
岑尧道“我瞧见你的广告了。”
小扣儿眨了下眼,还有些不好意思。
岑尧从腰间掏出了回城时买的那广告中的化妆品。是一种可以吃的口脂。
他随意蘸取了些,按在了小扣儿的眉间,然后轻轻勾勒过他的眉眼,唇瓣不紧不慢,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侵占蹂躏的意味。
随后他才俯身舔吻过了那些他抹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就这样将小扣儿吃干净了。
等岑尧搞完都已经是很晚了。
他身上的作战服比窝在战壕中的时候还要皱,但他淡淡扫一眼,也并不在意,先起身出了门。
副官守在院门口,小声同他说“芸儿跑了。”“岑青元死了。没人没钱,又病又饿,就这么死了。”
岑尧问“钱家班呢”
“很不好过,尤其那个小园,耐不住去陪了个富商,对方的未婚妻却是个泼辣的。把他脸都抓花了。班主都被一块儿打了个半死。啊,还有那几个昔日对王少爷好过的,底下人做了点手脚,把他们换到正经唱戏的大戏班去了,以后倒也不至太落魄。”
岑尧淡淡应了声。
副官看了看他,只觉得少帅面容漠然得有些冷酷。
好似死什么人都同他没关系。
岑尧这时候缓缓转过身,又往里走。
副官怔了下,不,也是有关系的。只有里头那个少年,才是有关系的。
岑尧重新回到了屋内,他摩挲了下小扣儿的头顶,淡淡道“不过一时退兵,敌人不会轻易放弃。”
小扣儿艰难地撑起眼皮,扭头问“还要再打仗吗”他很少流露出难过的神色。但这会儿他巴巴地盯住了岑尧,眼底透着一点泪光。
岑尧抬手按了下他的眼皮,道“打。下次带你一起。”
小扣儿抿唇笑了下,忍着疲累爬到了岑尧的怀里,然后就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来自己忘了说“我也爱你的。”
岑尧目光顿了顿,把人翻了个面又艹了一遍。
这一场漫长的战役总共持续了三年多,才彻底击退了敌人。
但也比原本的历史轨迹,提前了太多。
也就是这时候,岑尧才终于得了机会,办了他和小扣儿的婚礼。
不知有多少人感叹,当年订婚时,岑少帅还不过是盘踞海城,如今却已经是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地位。
那小戏子当真是什么也没做,就跟着地位噌噌噌拔高了,真是叫人羡慕到死也羡慕不来。
小扣儿还是跟着学唱戏,也会去拍拍电影,也继续给人做广告,加上他与岑尧的关系,倒也成了一个大大名人。
慢慢不再有人记得他昔日出身,只记得他立在岑尧身旁时是何等风采。
大约是有了上一个世界的心理准备,一并迎来自然死亡的时候,岑尧倒没有再情绪外泄了。
他只是想了下,也许会有人将他与王未初一并记入历史罢。
后世无数人都会知晓,岑尧与王未初是一对。
倒也很有意思。
岑尧想。
再见到系统的时候,系统先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岑尧冰冷又充满凶戾意味的声音,系统这才放心了,连忙同岑尧说“这次我早早就给你找到他灵魂碎片在的另一个世界了。你过去的时候,应该正正好。只不过”
系统说到这里,还是有些怕。
它艰难地挤出声音道“你知道的,天道从不会眷顾他。他这次是,是修仙世界里,难得一见的极阴鼎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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