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堡位于蜀地一座不知名的深山里,距离最近的镇子都有好远的路要走。
世代居于此地的莫家人,乃是先秦墨家的分支之一,早前与墨家的其它几派在武道和武力观念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于是单独脱离出来,逐渐形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
唐朝开国以后,莫家在思想上已经不是什么具有影响力的家族了。他们的行为古怪,性格孤僻,大多数人的衣食住行都相对比较封闭,生活来源也主要是自给自足,他们关注世事,而不深入世事。
莫雨正是出身这个家族。
自他六岁离开后,迄今为止再也没有回去过,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个本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反倒不如稻香村的多。
来到广都镇的第三天,莫雨带着淼来到了莫家堡所在的山脚下。
他并没有急着上山,而是停在山下的茶铺中稍作歇息,淼不明就里,却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心情有些不好。
她对于莫雨的身世了解的不多,只听他提起过小时候住在蜀中,后来家中遭人上门寻仇,家里除了他之外,无一人幸免于难。而他流落江湖之后,几经变故,幼时的记忆变得混乱不堪,当年家中发生的一切,竟是完全记不清了。
莫雨此次回到莫家堡,正是为了追查当年莫家灭门的真相。
茶铺不大,凉棚中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莫雨挑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又跟茶铺老板要了两碗茶,其中一碗推到了淼的面前,却发现她正托着腮看着什么,神情很是专注的样子。
莫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绛红色衣裙的年轻少女。
那少女容貌秀丽,额上画着一记青绿色的纹饰,单从外表来看,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可是她眼里透出的成熟与沉稳,又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有的东西。
而且与常人不同的是,这少女的肤色苍白的不像话,明明身体看着很健康,可是气息却十分微弱,仿佛一具冰冷的尸体。
“很像吧?”
莫雨一侧头,正好迎上身边女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愣了一下,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问道:“什么很像?”
“你们两个呀……”淼指了指莫雨,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方才盯着的方向,凑到莫雨耳边道:“你不觉得,你和那边坐着的人,模样长得有些像吗?”
前两天莫雨护送翠珠儿回家,半夜才回,当淼第二天问起的时候,莫雨只说对方一路平安,至于是否有其他牵扯,却是一句没提。
淼暗自比划了一下莫雨和翠珠儿的年纪,莫雨幼年离家的时候,翠珠儿有没有出生还是个问题,按常理来讲,两人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但莫雨待翠珠儿的态度又确实耐人寻味,难道他认识翠珠儿的家人?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莫雨突然觉得耳朵有些痒,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余光看向了远处的绛衣少女,对方的侧脸稍显冷硬,一点不似平常女儿家的柔和,但此时看在他的眼中,却平白多了几分熟悉感。
莫雨一脸若有所思,直到绛衣少女离开了茶铺,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淼很少见到莫雨发愣,不由感到稀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莫雨慢慢松开手,掩饰般的道:“茶水要凉了,我们喝完便上山去。”
“好。”她点点头,面上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莫雨与刚才那个绛衣少女,难道有什么亲戚关系?
事实证明,淼的猜测是对的。
当她跟着莫雨一路来到莫家堡的大门外时,再次碰见了之前茶铺里遇到的人。
彼时对方正跪在地上,朝着莫家堡的方向拜了又拜,眼中满是伤感之色。莫雨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轻轻喊了一声“莫蕾”。
那少女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警惕的抬头,却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不确定的唤道:“雨弟?”
莫雨面色平静的点点头,应道:“是我。”
莫蕾苍白的脸上,难掩激动之色,仔细打量着弟弟,轻声叹道:“这么多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叫人险些不敢认。”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莫雨的神色变得和缓了些,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却没了以往的冷漠之态。他没有多说什么废话,上来直接问道:“你此番回来,可是有事?”
莫蕾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回来祭祖,看一看故居。”
她身世坎坷,早些年生活在莫家堡的时候,与父亲莫天蓝的感情一向很好,后来莫雨出生,姐弟俩虽不常见,但到底血脉相牵,彼此之间的感情还算不错。当初莫家灭门的事发生后,她重伤醒来,得知莫家只剩下莫雨一人,还很是难过了一阵儿。
如今弟弟平安长大成人,莫蕾心里感到些许安慰,面上罕见的透出几分暖意:“雨弟,你多年不曾回家,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莫雨没有推辞,也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追查当年莫家灭门的事。”
他的话没什么问题,却让莫蕾白了脸色。
论年纪,莫蕾要比莫雨大出许多,虽然早早地离开了莫家堡,但莫家灭门的时候,她曾经回去过一次,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情,理应比莫雨记得清楚。
莫蕾的脸色有些难看,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低声道:“当年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莫家就遭人寻过一次仇。那一次全家上下十余口人里,活下来的只有双亲和我,后来母亲担心对方会再来寻仇,就带着我离开了父亲……”
说到这里,她面上有些羞愧。按说为人子女,怎么能在家中遭遇大变之时只想着逃命,可是母亲一向强势,根本不容她有一丝反驳。
从那之后,莫家的主人只剩下了莫蕾的父亲莫天蓝一个,直到后来莫天蓝再次娶妻,重又得了一女一子,莫蕾这个长女,才渐渐为莫家上下所遗忘。
莫蕾的这番话,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可是莫雨听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不在意,又像是早已知道一般,慢悠悠的道:“这么说来,莫家两次灭门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莫蕾不置可否道:“雨弟是一人来的?不如我们结个伴,一起回家看看。”
莫雨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人,介绍道:“这是阿淼,我朋友。”
莫蕾一愣,像是才注意到莫雨身后有人一样,上下一打量,面上显得有些诧异。
她并非故意无视,刚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莫雨身后有人,明明对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迹,但是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竟是丝毫不引人注意,直到莫雨出声示意,她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不得不说,淼的长相在某种程度上是比较占便宜的,不板着脸看人的时候,整个人显得软绵绵的,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莫蕾看着这个小姑娘,哪怕觉得对方有几分古怪,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冷脸,更何况莫雨对其态度亲昵,莫蕾自觉是过来人,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又不免生出一丝感慨,觉得弟弟也到了这个年纪。
淼并不知道,她和莫雨的关系已经被莫蕾误会了,但以她的阅历,即便是知道了,估计也理解不了莫蕾认为的“那种关系”到底是什么。
她对莫蕾有几分好奇,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莫雨的亲人,虽然莫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从他的一番表现来看,心里对这个姐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三人沿着石阶往上走,一路上都没有再开□□谈,直到远远地看见了莫家堡内院的大门,莫雨脚步一顿,还不等出声提醒,一阵刀剑相碰的声音已经打破了周边的寂静。
内院的门前,有两道人影正缠斗在一起。
其中一人是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手持长剑,招招夺命,而另一人则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面容悲愤,竟是莫雨和淼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乐逵!
此时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不是正在打斗的两人身上传出来的。
淼细细一嗅,目光越过一旁的草丛,一眼看见了躺在草丛后面的小女孩,正是昨日见过的翠珠儿,她全身是血,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人已经没气了。
莫雨反应最快,一个闪身上前直攻黑衣人的面门,他的速度极快,对方一个不察肩上中了一掌,整个人狠狠地摔了出去。
黑衣人吐出一口鲜血,见情况不对,挣扎着将手中长剑向莫雨掷去,想趁此机会脱身,却不料莫雨反手一扫,抬手间已是封住了黑衣人周身的几处穴道。
乐逵见凶手已被制服,当下再无顾忌,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翠珠儿的身边,抱着她的尸体无声的痛哭起来。
此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带着一群仆人匆匆出现了。他一眼看到了乐逵怀里的翠珠儿,身体一个摇晃,险些栽倒在地,幸得身后管家模样的老人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男人慢慢走近两步,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翠珠儿的鼻息,发现女儿真的已经咽气之后,眼前一黑,一下子扑倒在翠珠儿身上痛哭起来。
中年男人悲恸不已,他身边的老管家亦是一脸哀戚之色,不过许是久经风霜的缘故,老管家比中年男人多了一份坚韧。他不动声色的打量过莫雨三人和一旁无法动弹的黑衣人,问乐逵道:“乐逵,你如实招来,这是怎么回事?”
乐逵渐渐止住了哭,却并没有回应老管家的问题,只是满目愤怒的扑到了黑衣人的身上,对其拳打脚踢起来。
乐逵像疯了一样,理智全无。老管家眉头一皱,命令仆人将其拉开,心里对翠珠儿的死却有了几分计较,他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了黑衣人的面巾,正要出声喝问,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变得大惊失色:“钟大小姐,怎么会是你!”
这黑衣人名叫钟颖,正是一向与莫家交好的钟家的千金,翠珠儿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老管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杀死翠珠儿的凶手竟是她!
“来人啊,将此人抓起来,随我去向钟家讨个说法!”翠珠儿之父满脸悲愤,看着钟颖这昔日故交的女儿简直恨不得将她掐死。
众家仆正要动手,不料内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出现的人是两位装扮得体的美妇人,身后还跟着不少丫鬟。
两位美妇人之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位走在前面,等看清了场中的情况后,眼眶突然红了,颤抖着摸上翠珠儿的脸,整个人哭倒在地。
另一位妇人年纪稍大,画着时下流行的妆容,看到死去的翠珠儿时,亦是一愣,却没心思去安慰翠珠儿之母,只因她很快注意到了旁边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钟颖。
这个举止得体的妇人往前走了两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抬手给了钟颖一巴掌,力道之大,竟是把人的半边脸给打肿了。
妇人恨声骂道:“孽障,看看你做了什么混帐事!为何要行凶杀人,还不给我说清楚!”
这妇人正是钟颖之母,本姓慕容,因早年丧夫,自己一人拉扯大了女儿,所以周围人都叫回了她的本姓,称她为慕容夫人。
钟颖猝不及防之下被母亲打了一巴掌,脸上火火辣辣地疼,兼之有伤在身,心里早已委屈的不行,愤愤的瞪了慕容夫人一眼,恨声道:“你怎么敢打我!如果师父在这里,她一定不会让人欺负我的,你给我等着,师父一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畜生!”慕容夫人愤怒之下抬手又是一巴掌,正想过去拉扯女儿,却被翠珠儿之父——莫方毅阻止了。
莫方毅痛心女儿的死,没耐性看这一场闹剧,不客气的道:“慕容夫人还请留些分寸,若是将令爱打死了,到时候对簿公堂,岂不是死无对证!”
“这……莫堡主,你要是想出气,尽管冲我来,颖儿她一个姑娘家,万万不能去公堂那种地方,一旦她行凶的事捅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女儿,慕容夫人心里再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钟颖送命。
慕容夫人哭得极惨,莫方毅冷眼看着,久久未发一言。
他的妻子景飞燕抱着女儿的尸体哭了一阵儿,此时慢慢回过神来,恨声道:“慕容芳菲,我与你相交这么多年,一直对你信任有加,却不料你养的好女儿,竟对我的珠儿痛下杀手,你今天必要给我一个交代!”
慕容芳菲是慕容夫人的闺名,她与翠珠儿之母景飞燕一直是闺中好友,这么多年来关系一向和睦,在慕容夫人丧夫之后,景飞燕还时常去探望她。
面对景飞燕的指责,慕容夫人心头一颤,咬咬牙,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了下来:“飞燕,是姐姐对不住你,都怪我一时心软,才把颖儿这个小畜生放纵成这个样子!我明知公冶菱那个女人不安好心,却没能阻止颖儿与她来往,也不知那女人给颖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小小年纪做下如此恶事!珠儿的事,我愿以命抵命,只求你们能放颖儿一马,我这一辈子只这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慕容夫人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旁人尚不见有什么反应,莫蕾的脸色却已经变得惨白。
她突然走上前去,颤声问道:“你口中的公冶菱,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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