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山的天策大营本是天策府早年安置在演武场附近的一片临时营地,后来使用的次数多了,便顺势保留了下来。
几日前,狼牙军从后山偷袭而至,两军交战各有损伤。如今一部分敌军被牵制在了河对岸,一部分则跟随狼牙长老一路攻入了演武场,此刻因有杨宁冲锋在前牵制,天策大营的后方便空了下来。
正因如此,前来寻人的一行人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便在后营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刘梦阳的踪迹。
当远远地看见刘梦阳的时候,刘慕白的心差些没从胸腔里跳出来。
空荡荡的后营之中,摆放着两排巨大的铁笼,关着不少身穿天策军服的士兵,而在第二排的最后一个铁笼里,有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女子。她身上的道袍已经沾上了不少血污,清丽的脸上亦透出几分苍白之色,状况看上去有些不好。
刘慕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声对身后的几人道:“是师叔没错,这群狗贼竟敢把她关在笼子里,真是可恶!”
“师兄,不要冲动……”洛云归见周围除了这些铁笼之外,竟无一名敌军看守在侧,即便是初出茅庐,她也能猜出其中恐怕有什么埋伏。
“可是,再这样下去,师叔她——”刘慕白话未说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示意他禁声,扭头看去,却见淼正盯着营地入口的方向看着什么。
淼收回手,视线仍未离开远处的一片漆黑,低声示意道:“有人来了。”
听她这样说,在场几人下意识收敛了气息,但直到过去好久,空荡荡的营地中除了两排铁笼之外,仍未出现半个人影。
洛云归自小习武,内力的修炼在同辈弟子中算是佼佼者,此前未感觉到有人靠近,本以为是自己道行不够,却不料在淼出声提醒后,营地中仍是迟迟未有人现身,疑惑之余不免觉得是不是对方感应错了,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不远处似乎闪过了一道黑影。
黑暗中,点点绿光依次浮现,映出了许多摇摇晃动的影子。
洛云归凝神一看,发现那一个个摇曳的黑影,竟是一群打扮怪异的巫人,他们身上裹着颜色诡异的长袍,走起路来像是没有脚一样,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恐怕根本不会发现铁笼的周围还有这样一群人在来回巡视。
这些怪人像是融进了夜色里,呼吸声浅得近乎于无,袍角虽然系着许多铁铃,却根本不曾发出一点动静,只是懒懒的拖拽在地上,像是陷入了一片绵软的沙子里。
洛云归心中骇异至极,用手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发出什么声音,再扭头去看旁边的人,发现刘慕白和陈月眼中皆有诧异之色,明显同她一样之前未曾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瞧着远处行动诡异的巫人,淼的眸底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但见身边三人都朝着她看来,便暂时放下了心底的一点异样,右手屈指一划,面前的空气于顷刻间产生了细微的扭曲,又于下一刻恢复了正常。
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远处晃荡的一群巫人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不约而同的朝着营帐外的方向奔去。与此同时,这些巫人身上的铁铃开始发出剧烈的响声,像是示警一般,吸引了更多潜伏在暗中的人聚集。
当黑夜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之时,后营的空地上已经只剩下两排关着人的铁笼了。
刘慕白凝神一看,扭头问道:“阿淼?”
“没有人了。”
淼率先起身,左手掐起一道指决,黑夜中缓缓升起一阵薄雾,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几人的身影遮掩的更为朦胧。
刘慕白行动很快,在淼跟上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剑砍碎了铁笼上的锁,此刻正在试图扶刘梦阳出来。
“小白……”
面色虚弱的女子搭着刘慕白的手,示意般的看向了旁边的几个铁笼,刘慕白懂她的意思,小心地把她交给洛云归之后便挥剑砍掉了其他铁笼的锁,经过一番检查,却是脸色难看的回来了。
“他们……没救了?”刘梦阳像是已经猜到了一样,微微垂眸,掩下了眸底的哀色。
刘慕白心里不是滋味,自责道:“是我们来晚了!”
刘梦阳摇了摇头,道:“不怪你们,是我无能。”
“师叔,你们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那些人会……”洛云归的视线落到了待在其他几个铁笼里的人身上,虽然隔得远,但依旧可以看见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脸,有的人至死都睁着双目,面目狰狞而痛苦,像是被活生生吸干了一样,让人看了第一眼,便不忍再去看第二眼。
刘梦阳前来天策府本是为了寻杨宁,得知杨宁自请留于北山大营断后,她便从小路赶来相助,却不料中途遇上了一群行为诡异的怪人,不仅设下祭坛作法,还抓了不少天策的将士用来活祭。
刘梦阳自幼长于纯阳宫,所修皆是道家正统,又不像师姐于睿一般碰到新奇的事物便要探个究竟,自然不知道这些怪人设下祭坛是要做什么,直到一些巫人运来了一批受伤的狼牙兵,并以巫术为这些狼牙兵疗伤时,刘梦阳这才惊觉,这些怪人竟然在引渡天策将士的生命来给狼牙兵治伤。
国难当头,又亲见同胞有难,纵是一向修身养性的刘梦阳也难能克制手中之剑,出手便是夺命杀招,救下了几个天策将士之后,毫不犹豫的毁去了几个怪人所设的祭坛。
“之后我一路往北,眼看要到达天策军的驻地,却在营外为一个一口黑齿的怪异老者所擒……”刘梦阳神色一暗,握了握自己使不上力气的手,“那老者颇有几分神通,能控五行之力,我中了他一记恶咒,醒来后便觉内力再无法运转。”
“一口黑齿的老者……莫不是朱先生之前提过的狼牙拜月长老?听说此人武功诡秘,又擅长巫术,很多江湖人都曾着了他的道……”
刘慕白剑术虽好,但对于那些巫术秘法,却着实不甚了解,只得求助般的看向了淼,问道:“阿淼,你看师叔这般情况,可有解决的办法?”
淼不置可否,只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刘梦阳的手腕上,还未过去多久,突然屈指点了点刘梦阳胸口的一处穴位。刘梦阳闷哼一声,额上竟慢慢冒出了冷汗。
“师叔?”刘慕白面上一惊,却因相信着淼的为人,硬是忍着没有上前。
刘梦阳轻轻吐出一口气,在经过淼最初那一下之后,她发现自己身体里那股阻碍着经脉运转的力量仿佛消失了,内息开始逐渐回转,手脚也慢慢地恢复了力气。
淼道:“你中了一种古巫术,被人魇镇了,只要除去体内残留的术,身体当无大碍……”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声的补充道:“孩子也没事。”
她的目光悄悄的落在了刘梦阳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上,忆及刚才为其解咒时在对方身体里发现的那个“东西”,心里又惊又奇。
虽然以前在书上见过对胎儿的描述,但真正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这么一团“东西”,到底要如何脱离母体,又要如何长大成人?
其他人不知道淼心中所想,听她这样说皆是松了口气。陈月细心,见刘梦阳面色不佳必是之前身体有亏,便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了药丸供其服下,令其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
“巫术,魇镇……这些真的存在吗?上官师叔说这些都是骗人的……”
在场的人中不独有淼因为见到了陌生事物而感到惊奇,在亲眼见到刘梦阳解咒前后的脸色变化后,洛云归对“巫术”一事亦是好奇的很。
她是道门弟子,耳濡目染之下平时没事也会画几张符,但巫术一道明显不属于道家研究的范围。她曾听门中师叔上官博玉提过,巫术不同于道家的炼丹画符,只是一种无根据的民间传说,所谓的“魇镇”也不过是官场斗争中被人借用的腌臜手段,害人的是人,而不是物。
“巫术确实存在。”
淼的视线从刘梦阳的身上移开,解释道:“这并非传说,只不年代过于久远,施术条件又极为苛刻,许多都已经失传了。”
巫术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可以随意施展,如果不能趁对方毫无反应时下手,便只能想办法获取对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才能用巫蛊的方式进行诅咒,不过在巫术中,巫蛊的方式是风险最大的一种,不仅有遭到反噬的可能,还会折损自身道行,除非是想同归于尽,不然一般人都不会去冒这个险。
听淼这样说,想到之前她为刘梦阳解咒时的轻易,刘慕白面上闪过一抹迟疑,问道:“这个拜月长老,是否与阴阳家有所牵连?”
刘慕白提到阴阳家,陈月和洛云归尚且没什么反应,刘梦阳却是心中一凛,想到正在前方牵制敌军的杨宁,也不由去看刚才为自己解咒的女孩,心道若真是阴阳家掺和进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顶着众人看过来的目光,淼想了想,很诚实的分析道:“应该不是,阴阳家的术自成体系,而这个拜月长老施下的术虽然强劲霸道,但是杂乱无章,不像是阴阳家教出来的。”
阴阳家拥有的阴阳术并非纯粹的巫术,但追溯其源,却是与巫术脱不开干系。
千年之前,最早的阴阳家虽然是从道家中分裂而出,但当时的阴阳家先祖里,却并非全是出身道家的人,亦有一些来自远山的巫者。
这些巫者的具体来历不可考,但他们传承已久,对于巫术一道了解甚深,阴阳家弟子隐藏自己生辰和本名的习俗便是自他们之中流传下来的,一直到后汉时期阴阳家式微,经过数百年的分裂,许多早前流传下来的习俗才渐渐被人遗忘。
刘梦阳身上所中之咒其实颇为繁复,但淼之所以破解的这般轻松,正是之前提过的咒术杂乱无章的缘故。
从咒术的深浅来看,施术者功力当是十分深厚的,但施下的术却是零零散散聚不成形。若说是不甚精通的结果,但不精通的话,又为何会有这般深厚的功力?到底施术者是故意而为,还是有什么原因在其中……
淼不知道的是,关于那位拜月长老,她的猜测其实对了一半。
在刘梦阳身上下咒的,正是狼牙军中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
黑齿元祐并非中土人氏,他出生于百济丛山中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氏族,族人因长年饮用黑水使得牙齿乌黑而得名。
黑水给了这个氏族神秘的力量,使得许多黑齿族人天生便拥有一种控制自然的能力,族中长老更是可以通过古怪艰涩的咒语办到许多普通人办不到的事情,既可控制鬼火杀人,亦可愈合流血的伤口。有大能者,甚至可以呼风唤雨,起死回生。
对于大部分的黑齿族人而言,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支氏族的先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被黑水赋予的神秘力量该怎么操控,他们没有系统的理论和学习,几乎只是凭着本能去控制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除了会使用从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一些咒语之外,他们对自己的能力几乎并不能很好的掌控,黑齿元祐也不例外。
他虽是黑齿一族的大英雄,但在控制自身的能力这一点上,拥有的力量越是强大,控制起来越是辛苦。当年,黑齿元祐正是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才会在为抵御高丽军队选择点燃丛林之后,因无法控制火势使得丛林尽毁而遭到百济王的降罪,最后幸得安禄山相救才免逃一死。
自那之后,黑齿元祐入了安禄山麾下,在安禄山的支持下接触了很多中原武学用以加强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可惜,许是年事已高,他的修为迟迟未能提升,大多数的时间倒是用来培养手下了。
“哼,老夫以为是什么人来了,不想是几个乳臭味干的小娃娃。”
黑暗中隐隐出现了一簇淡绿色的火苗,明灭之间,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自一片漆黑之中缓步而出。他的牙齿乌黑,头发花白,身上的衣着暴露而古怪,看着并不像中土人氏,正是狼牙军三长老之一的拜月长老黑齿元祐。
黑齿元祐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个人,直到看见了刘梦阳,他的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你这小娃娃倒是不错,竟能破解老夫的咒术。”
他打量着刘梦阳,又摇头叹息道:“可惜,你那夫君却是没有你这样好运,他如今被晋王殿下带人包围,估计凶多吉少。你若是肯劝他归降我大燕,或许大燕皇帝不仅不会杀他,反而会重用他,岂不两全?”
刘梦阳压住内心怒意,冷声道:“我夫君乃忠良之人,怎会做出临阵投敌之事,我与他共进退,绝不会屈服于你们!”
“师叔,保重身体,莫要动怒……”刘慕白持剑护于众人之前,低声道:“这人颇有几分邪门,咱们不必与他讲江湖规矩,一齐解决了他,尽快与杨将军会合!”
“不必。”
淼的目光注视着黑齿元祐,对身边几人道:“我留下对付这个人,你们先去前面与天策府的人会合。”
众人一惊,却见她神色认真,竟是已经做了决定。
陈月蹙眉劝道:“阿淼姐姐,黑齿元祐乃狼牙三大长老之一,实力深不可测,你一个人留下太过冒险,咱们还是一起吧!”
“这样的话,要来不及了。”淼的目光落到了刘梦阳的身上:“我感觉得到,前方天策一部情况有些不对,若是不快些前往,杨将军怕是会有危险。”
她的话让刘梦阳面色一白,目光在眼前的女孩身上与前方天策营地的方向之间来回流转,眸底满是担忧与挣扎。
“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牵制他,让他无暇顾及前方军情。”淼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一手慢慢掐起指决,面上不动声色的道:“小雨和毛毛很快会赶来,我不会耽误太久,等解决了他就去前面找你们。”
刘慕白仍有顾虑,淼只得尽力安抚道:“对于别人而言黑齿元祐也许很难对付,但对我来说,他正是个好对手。”
她的话里意有所指,其中意味虽然不明,但众人却不难看出她此刻的胸有成竹。
“阿淼,请一定小心,务必以自身安危为紧要。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无颜再见小雨他们……”刘慕白紧了紧手中的剑,余下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几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情。
陈月见事情已成定局,只得放弃劝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道是她出门前特地配制的解毒丹和疗伤药,给淼带在身上以备万一。
淼伸手接过,还未来得及道谢,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黑齿元祐已经冷冷出声,“好猖狂的小娃娃,真以为凭你一个人便能制得住老夫?”
刚才几人的对话,黑齿元祐已经一字不差的听进了耳中,对于面前这白衣小姑娘的一番狂妄之言,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淼没有理会身后的黑齿元祐,只是对身后的几人道:“我来为你们开路,速战速决。”
“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黑齿元祐掌心聚力,右手一挥,无数潜伏在黑夜中的影子开始摇曳晃动,却在即将显形的时候为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扰,重归于黑暗之中。
黑齿元祐心中一惊,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看,不明白咒术为何会失效。而正是这一瞬间的空隙,刘慕白几人轻身掠过了一侧的木栏,远远地朝着天策营地的方向而去。
黑齿元祐面上大怒,正要派人追赶,却没想到本来潜伏于四周的卫士竟无一应声,他伸手挥散了之前布下的障眼法,这才发现地上已经倒了一地的狼牙兵。
经过这么一遭,黑齿元祐反而冷静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对面的白衣女孩子身上,神色逐渐变得认真。
他暗自运力,身边慢慢凝聚出一团团绿火,这些火焰包围着他,将掠过他身边的飞虫一下子燃烧殆尽,却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
黑齿元祐道:“小娃娃,之前是老夫轻敌,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可要小心了!”
淼不作回应,藏于袖中的指尖轻轻一点,看似未有动作,其实一场事先准备好的梦境已经悄然来临,只待梦中人慢慢沉浸其中,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梦魇与恐惧。
而作为即将进入这场梦境的人,黑齿元祐对自己周身发生的一切还未有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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