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莫雨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本来有点忐忑,以为自己的担心成了真。
可是还不等他产生什么更具体的想法,他发现对面冷着一张脸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看着他的目光不仅带上了点疑惑,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也变得不同起来——硬要形容一下莫雨此时的感受,大概是眼睁睁的看着一只高冷的天山雪豹,突然变成了一只家养的小花猫……
只见“小花猫”目光下移,盯着摔在地上的铃铛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用手指挠挠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是我的铃铛,看上去不像假的……”
虽是低声细语,莫雨却听得分明。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颤,脸色突然紧绷起来,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猜测,人却停在原地不敢上前,唯恐希冀越大,最后失望越深。
对面的人却没有体会到莫雨此时的复杂心情,她蹙着眉目不转睛的盯着莫雨看了半晌,尔后煞有介事的摇头道:“不对,小雨哪有这么呆,脸色这么僵硬,果然是幻觉,我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她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举步朝着莫雨的方向走来,在距离莫雨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还面露不舍的看了他一眼,尔后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却突然遭到一只手的阻拦,并在下一秒撞进了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怀抱。
她愣在原地,头顶轻飘飘传来的一句话隐约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好个姜淼,修炼阴阳术十余载,却连眼前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了?”
莫雨的声音夹杂着些恼怒,又带着一丝庆幸,落在淼的耳朵里,终于让她彻底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扯住对方的衣襟,开心的道:“小雨,你怎么在这——”话说到一半,突然只剩下了唔唔声,莫雨抱得太紧,仿佛为了阻止她说话一般,将她整个脑袋紧紧按在了怀里,让人根本开不了口。
直到过去好一会儿,两人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莫雨稍稍松开了手,按着淼的肩膀细细的盯着她看,还伸手摩挲了几下她的脸颊,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淼被盯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莫雨意欲何为。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脸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后忍不住想开口询问,却因被对方捏着脸颊不好开口,当下郁闷的鼓起了脸,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
谁知,见她这副模样,莫雨反倒一笑终于松开了手,转而问起了姜妘的事。
提到姜妘,淼的神色微妙起来,她垂着头,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对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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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妘这个名字在淼前十年的人生中显得有些陌生,这本应该是她的名字,可是转世后她忘的一干二净,即便被羲和夫人施下咒术强行唤醒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她也只以为自己的名字是“淼”。
直到某一天,她开始在梦里频繁的看见“姜妘”的人生轨迹,如走马观花一般,虽多有感触,却在梦醒的那一刻什么都记不住,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得以让她知道自己又做了那样的梦,只是想不起梦里的内容。
后来她终于知道这是为什么,答案有些匪夷所思,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怪只怪她以前钻了牛角尖,一直将自己和姜妘联系在一起,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人的人生也许本来便没有太多交集,如同她不曾经历过姜妘后来的人生一般,姜妘也不曾经历过她所经历之事。
她不后悔解开了姜妘的封印,不后悔将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另一个自己”从沉睡中唤醒。她可以容忍事情的真相颠覆自己的认知,却不能接受自己这样来历不明的过一辈子……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因果,她早前便有察觉,只是一直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而很明显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答案别人无法给她,不肯给她,于是最后她只得将希望寄予另一个当事人。
几个时辰前,当她的意识重新苏醒的时候,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秦陵,周围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古树参天,花鸟蝶虫相映成趣,甚至有几只长相奇怪但十分漂亮的鸟从枝桠上飞落。
这些鸟儿披着一身翠色的羽毛,围在她身边跳来跳去。虽然体型幼小,可从其外形上却不难看出,这些鸟的模样与之前秦陵中出现的雀鸟十分相似,而就在此时,她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明明眼前种种从未见过,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心中颇为在意,目光却不自觉被前方的景色吸引。在遥远的天边,那里生长着一棵巨木,撑天立地,高耸入云,望之有遮天蔽日之势。巨木的枝干很多,枝桠上开满了七彩的小花,即便没有日光的照射也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远远看去像是彩云勾勒出的仙境。
望着这棵参天巨木,淼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亲切?是敬畏?还是仅仅因为眼前奇景而生出的惊叹?可能都有,可能不止,因为她发现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远方那仿佛撑起了天地的庞然大物,心里都会没来由的感到安心自在。
下意识地,她抬脚朝着巨木的方向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树林中走了许久,每次都觉得接近了,可是抬头一看,巨木依然远在天边,自己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
“不要再往前了,你走不到那里的。”
对方人未至而声先至,仅仅因为这特别的嗓音,淼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姜妘与她不仅容貌相似,其实连声音都很像,只不过也许是在玉棺里待了太久,姜妘的嗓音总带着几分沙哑,又因为不熟悉这个时代的语言,所以对方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慢,像一只冷漠又倦懒的猫。
“秦陵里的人没事,莫雨也没事,你可以放心。”
与在秦陵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姜妘气势并不摄人,不知是不是环境发生了改变,笼罩在她周身的死气似乎消失无踪,她依旧不苟言笑,眉眼间却多了一丝闲适,少了几分阴霾。
面对姜妘,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事实上在见到姜妘之前她有满满一肚子的疑问,可是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看着这个与自己面对面站着像是照镜子一样的人,有些话她反而问不出口了。
问什么?——你是不是想弄死我,或者我是不是必须弄死你?
虽然谈话的核心想必离不开这个内容,但以眼下和谐的氛围来看,淼觉得实在不适合提起这种话题,更何况经历了羲和夫人一事,思及千年前的长辈们那些爱恨情仇,她觉得自己脑袋好像都大了一圈,一点不想谈太过复杂的问题。
淼揉了揉太阳穴,几日来的折腾已经让她疲惫不堪,干脆破罐子破摔,彻底放松身体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看着淼的举动,姜妘罕见的愣了一下,在一股微妙的氛围中,她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淼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她仰着脸看向姜妘,无比自然的招呼对方坐下,然后被对方无情的拒绝了。
于是,她再次诚恳的建议道:“坐下吧,我抬头看着你有些累。”她仰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部分,试图通过眼神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善意。
姜妘:“……”
大概是许久没有见到如此与自己说话的人了,在淼的“殷切”注视下,姜妘最终还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与淼直接靠着树席地而坐不同,姜妘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挺直,衣摆垂落在地却丝毫不显散乱,整个人规规矩矩的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姜妘神态自然,举止之间并无一丝刻意,可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样子,还是不免让淼有些愣怔。
千年前的阴阳家内部等级森严,在教导弟子的时候一面要求弟子思维发散,须得切身感受自然变化之规律,眼界才不会被困于一念一隅,但另一方面又要求弟子“依礼而行”,一言一行必须合乎规范,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逾矩。
曾经的淼跟随启居于深山幽谷,启自然不会这样拘束她,但她见过不少阴阳家的弟子,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像姜妘这样,行为举止仿佛是拿尺子量出来的,在她四岁以前,羲和夫人也曾这样教导,只不过后来有了启的放纵,她已经渐渐忘了时刻约束自己的感觉。
想起当年要求严格的羲和夫人,现在的淼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悲伤?她根本不记得前世长大后发生的事,感受并不真切,可是要说这一连番的变故对她什么影响都没有肯定是骗人的——记忆里曾是最亲近的亲人难道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她分不清,也不敢去想。
“你很难过?”
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将淼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姜妘正一脸认真的看着这边,确切的说,是看着她。
“当年之事祸端早已埋下,今日之事不过又是一桩因果,没什么好难过的。”
姜妘似乎看破了淼的心事,她语气如常,既无悲也无喜,平静的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她一直在找你……”想到秦陵中那个曾想置她于死地的女人,淼终是没办法保持冷静,尤其现在面对着正主——这个羲和夫人最想见到却至死都没能再见一面的人。
“我们不一样。”
“我们确实不一样。”淼闷闷的道。
姜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看来在你的记忆里,她对你不错。”
淼一愣:“什么不错?”
姜妘神色有异,沉默半晌,却终是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虽有渊源,但若非姨母从中作梗,这些往事你本不必困扰。”
“……”
“我们不一样。”姜妘神色冷漠,话说得更直白了,“他既能逆天而行令你降生,自然也能在你被姨母施术之后篡改你的记忆。我幼时从未喊过她母亲,你记忆里的‘前世’大抵也并非是我的过往。”
清风拂过,悄悄地吹散了云层。
一缕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洒下,照在淼的脸上,暖洋洋的,让她忍不住动了动,将大半个身子都置于阳光下。可是随后她发现,这样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身上再暖和,也阻止不了心在慢慢冷却。
这一刻她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该高兴吗?她的幼年记忆是属于自己的,跟姜妘没关系。可是高兴得起来吗?连她的过去也是假的,心中多年的归属与眷恋不过是旁人造出的空中楼阁。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姜妘一眼,发现对方的眼中,并无一丝怜悯,却也不再显得冷漠,漆黑的眼睛,眸底透着微弱的光,映出点点温柔,竟令人无比安心。
淼呆呆的,半天没有反应,直到眼中的水光越聚越多,她才突然捂住脸,整个人埋在膝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只是静静地趴着,直到过去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眼睛却有点红,只是她装的若无其事,姜妘便也不去点破。
眼睛微红的姑娘揉了揉眼,下颚抵在膝上,声音很小,却清楚地传进了姜妘耳中:“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对你不好?”果然,她还是在意着这事。
“无谓好坏。”
若是放在以前,一向不爱搭理闲人的姜妘肯定不会有这样的耐心陪一个人说话,但眼前的女孩不是闲人,她已经为对方破例了太多次。
“红尘因果自有定数,这是我与姨母之间的纠葛,你不必感到为难,何况今日的局面并非她一人的过错……”
迎上面前姑娘透着困惑的微红眸子,姜妘微微移开视线,朝着半空伸出了手,一只青色的雀鸟从枝桠上缓缓飞落,扑闪着翅膀落在她的指尖。
她托着鸟,语气十分平淡:“我的母亲常仪夫人十分眷恋我的父亲,当初父亲的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在查明真相后,她曾一度怨恨着身为凶手的姨母,却因顾念手足之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敬爱着这位姐姐,却又无法忘记仇恨,不肯轻易放过对方。”
说到这里,姜妘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道,姨母曾想杀了母亲,却在中途收手的事?”
淼点了点头,道:“……羲和夫人提过,那时她遭到自己的咒术反噬,是常仪……夫人不计前嫌救了她。”
“不错,母亲确实救了姨母,只不过救人是真,另有打算也是真,所谓顾念亲情,大抵只是姨母自己一厢情愿。”姜妘面上淡淡的,仿佛对自己说的这些事毫不关心,可是淼隐隐觉得,对方其实并不像表面上这样不在意。
淼心中所想,姜妘自然不知,她只是任由自己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情绪里,仿佛倾诉一般:“师父的魂魄过于强大,轮回无法抹去他的记忆,而凡人的身体寿数有限,无法长久承载他的魂魄,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选择转生。这是他心中隐秘之事,平日绝不会与人提起,可惜这世上总没有绝对的秘密,机缘巧合之下,师父身上的异常终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不过,母亲她并非喜欢卖弄口舌之人,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想这个秘密会一直烂在她的心底……”
听到这里,淼不由感到奇怪,问道:“当年常仪夫人应该早已故去,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姜妘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有的,她的人虽早已不在,但后来发生的种种皆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她,姨母可能不会心魔深种。”
她的声音一顿,微微闭目道:“我的生父与师父的前世颇有渊源,一场意外让他发现了师父身上的异常,在他死后,母亲从他生前留下的手札中找到了线索,进而猜出了师父的真正身份,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东皇太一,并选择对姨母隐瞒到底,确保其至死都不会知晓。仅仅如此,便给予了姨母比死亡还要严厉的惩罚,但这一切不过是东皇太一计划的开始。”
“东皇太一?”
姜妘道:“师父曾任阴阳家东君之职,后来之所以卸任隐居深山,不仅是因为他答应了母亲要将我抚育成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与东皇太一之间产生了分歧。”
“现在想来,不论是痴狂的母亲还是疯魔的姨母,更甚至是当时的我,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东皇太一针对师父的工具,但偏偏最后害死师父的人,是他自己……”
淼不解道:“什么意思?”
姜妘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冷:“师父他万事洞察于心,却不拒不争,逆来顺受,若不是他自己想死,东皇太一能奈他如何!”
淼面上震惊,一时顾不得姜妘的冷脸,不可置信道:“可是父亲并不是个轻言生死的人,若是无人害他,他怎么可能无故求死?”
淼下意识喊出了以往的称呼,她自己尚未察觉,姜妘却是脸色一僵,面上显出几分明显的失落来:“普通人当然害不了他,可是那碗毒-药是我端去的,他明明察觉了却依然选择喝了下去……也许他以为自己不会有事,却没想到他的秘密早已被东皇知晓,对方一心想要他的命,他大意之下,终是没能逃过一劫。”
姜妘的情绪波动很淡,淡到几近于无,但也许两人之间天生便有着斩不断的联系,淼竟多少能够感受到姜妘的心情,似是悲伤,又掺杂着隐隐的愤怒。想到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害死了自己一向尊敬的长辈,个中滋味只怕痛苦难言,即便时隔千年依然无法保持冷静。
感受到姜妘的消沉,心情已经恢复不少的淼不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正想转移话题,不料对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东皇太一从母亲那里洞悉了师父的秘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师父再次转生,但能够杀死师父一次已然足够。他并非要与师父死磕到底,目的只是拖延——师父即便再世为人,等到身体长大成人能够与东皇太一抗衡的时候已是十数年之后,这段时间足够东皇太一展开他的计划。”
淼皱了皱眉,内心有些不解。启若要与东皇太一抗衡,何必自己亲去,当时的阴阳家对外树敌甚多,哪怕得到了嬴政的支持,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当年的启虽然身在阴阳家,但并未与道家、墨家的老朋友断绝来往,若是借助其他诸子百家的力量,岂不比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姜妘明白淼的心思,不由摇头道:“师父那一世虽为东皇所害,但他与东皇太一之间的关系并非你死我活,他们只是观点不同最后才分道扬镳。何况以师父的处世之道,他绝不会允许自己随便介入尘世之争,早前为阴阳家掌门的时候,投生于阴阳家非他所愿,再世为人之后若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再回到骊山。”
最后一句话,姜妘神色莫名,引起了淼的注意:“他作为姜启回到阴阳家的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出生才对,为什么说他是为了你?”
姜妘的眸底闪过一抹难言的情绪,可是她微垂着头,旁人根本看不真切:“师父历经千世轮回,拥有过很多身份,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活得十分认真,生于何处便长于何处,从不违背天理伦常,也从不妄图改变人世。一世过后,此生尘缘尽断,他不会执着于前生,更不会留恋已经逝去之物,所以每一次再世为人后,他绝对不会再介入前世的人生。”
“他是个十分较真的人,自己定下的规矩,按理是绝对不会违背的,可是我的诞生打乱了这一切。”
淼心中一突,不自觉的紧紧盯着姜妘。她有一种直觉,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答案,可能就要揭晓了。
姜妘神色淡淡的看了淼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情,她的语速突然慢下来:“师父深谙大道之理,一直顺应天道而行,从不做倒行逆施之事。他心性豁达,一向与人为善,我以为他历经千载岁月,应该早已看破世情,却万万没想到他不是已经跳出红尘,而是还没有等到那个让他再入红尘的人……”
听到此处,淼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联想到羲和夫人之前说过的话,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妘一眼看破淼的心思,声音不咸不淡的道:“师父回到阴阳家确实是为了我,但他要找的人并不是我……他一直企图通过我,找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淼心中不由一阵恍惚,幼时的记忆在此时涌上心头。在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启待她确实很好,但又真的如姜妘所言一般,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多时候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有时候他以为她睡着了,还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他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淼觉得姜妘一定知道什么,不料对方只是摇头,“我不清楚,只是有了些许猜测,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淼的目光因为姜妘的话下意识落到了天边那棵参天巨木上,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想了想,勉强找了一个形容词道:“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过去摸摸它……”
姜妘的视线也看向了巨木的方向,目光显得平静而安详,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此时的感受无疑与淼一般无二。
“师父要找的这个人很特别,确切来说,对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一个残留在世间的影子。”她慢慢抬手,散发着幽光的八卦星图瞬间在她指尖凝聚成形,影影绰绰间,星图中央似乎浮现出一行古老的字符。
“师父生生世世行走于尘世之中,拥有过很多名字,也忘记过很多名字,目前为止能让他铭记至今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为苍梧,一为启。苍梧之名来历不可考,启这个名字最早却可以追溯到夏朝那位君主身上……”她的声音一顿,目光重新投向淼,问道:“你对幼时的记忆最为深刻,还记不记得,他曾多次提过一个关于神女的故事?”
淼点头道:“记得,那个故事讲的是神女帮助大禹治水,还提到了神女的转世,那位夏朝的大巫。”
姜妘道:“故事里神女溺亡后,大禹自姜水边抱回一个女婴,认为是神女的转世,起名为怀。怀长大后曾与一个男子倾心相恋,却遭到当时的君主反对。最后,怀的爱人被处死,怀因伤心过度也相继亡故,当时拆散他们的君主正是姒启,他是夏朝第二任君主,后世之人提到他的时候将之称为夏启。”
淼有些意外,道:“这个夏启难道与父亲有关系?又或者,他是……”
“他是夏启本人。”
姜妘的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淼半天没能回神,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她才有点纠结的道:“在神女的故事里,夏启执意拆散怀和她的情郎,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父亲也总说,是夏启的一意孤行造就了后来的诸多悲剧,若他自己就是夏启,在这个故事里为何要这般诋毁自己?”
“因为他后悔了。”
姜妘神色不变,语气淡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师父讲述的故事里,怀是因为职责所在才不能与人相爱。可是事实上,那个时代的人仍把后代延续视为族群传承的大事,怀无法长生不死,自然与其他人一样需要留下后代,于情于理夏启没有阻拦她的道理。”
淼听罢,若有所思道:“所以那个不许怀与男子相恋的规定,只不过是夏启的借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恐怕只有夏启自己才知道了。”
姜妘道:“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心爱之人被处死后,伤心欲绝的怀确实曾发下一个诅咒,只不过灾祸并未立刻降临,所以当时的人对于怀是否真的下了诅咒其实并不清楚。”
淼不解道:“是什么样的诅咒,为什么当时没有应验?”
姜妘道:“怀的力量不敌夏启,便将诅咒下给了自己。”
“啊?”淼呆了一下。
姜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继续道:“怀死后,诅咒并没有很快应验,但这不代表诅咒已经消失。事实上,当时的怀产生了极其强烈的怨愤,她的诅咒后来每一次都应验了,并且一直遗传至今。”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指尖浮动的星图开始有了变化,星点勾连,渐渐变成了一只玄鸟的模样,“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夏朝在怀亡故的四百年后被新的王朝所取代,在成汤灭夏之战中,一个叫子栾的人助商王毁去了夏朝的最后一截气运。子栾是成汤幼子,他的母亲本是夏朝王室中人,体内流着一半夏人的血液,亦继承了当年怀的强大力量。”
淼听到这,感觉有些糊涂:“怀的诅咒,是为了毁灭夏朝?”
“不是。”
“那子栾——”
“我不知道。”姜妘轻声打断道:“这些事没人清楚,师父大概知道一些,可是你问他,他绝对不会告诉你。”
她的语调平平,面上看似不起一丝波澜,眸底却是暗涛汹涌:“怀的事,我生前曾调查了许多年,只是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只能依靠猜测,直到我死后被封入沉灵阵,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师父一直隐瞒的事。”
说到这里,姜妘牵动唇角似乎想笑,但她已经失去笑容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要如何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恐怕不会想到,即便有沉灵阵的压制,我与这个地方还是产生了感应。这里有那个人留下的意念,他无论如何都进不来,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有什么。”
“那个人……是怀?”
姜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没有理会淼的疑问,只是自顾自道:“若我猜的不错,怀临死前确实发下了诅咒,但她不仅诅咒了自己,还诅咒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淼呆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姜妘看在眼里,一脸平静的解释道:“怀诅咒了自己,她的轮回变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咒,她的每一世不管身世如何都无法善终,只要魂魄不灭,她的转世会一直应验着这个诅咒,永远不得解脱。”
淼被惊住,完全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夏启?可是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这个诅咒让她的每一世都命途坎坷,也让师父陷入了长久的自责与痛苦。”
“值得吗?”淼无法理解这种复仇,对于怀而言,若是夏启不在乎她,那么这种复仇将毫无意义,即便真的让夏启陷入了痛苦,这样通过伤害自己来报复对方的做法未免太过疯狂。
“这不一定是最后的真相。”姜妘提醒道:“怀确实做了这样的事,但她的动机是否只有复仇,恐怕只有她和夏启知道。若事情的起因真的只是怀一时怨愤,师父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才对,不至于这么多年后仍然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孤注一掷。”
姜妘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她的目光明明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但原本了无波澜的眸子里却像是映出了别人的影子,“怀的第一世为商汤幼子,子栾天生贵胄,力量强大,但夏人恨他的母亲嫁与敌国,更恨他助成汤灭夏,几次三番的刺杀之中,子栾最终死于母族血亲之手。”
“怀的第二世生平不详,据传降于商末,是商朝的最后一任大巫,亡于武王伐纣。而这个人之后,怀的第三世是我。”
姜妘的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她注视着淼,淼回望着她,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姜妘对于淼的冷静并不感到意外,她与眼前这个女孩本出同源,她能感应到的东西,对方一样可以,若是事到如今还猜不出什么,只能说明对方在自欺欺人不愿去想。
淼确实猜到了,她与姜妘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心意相通,她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怀与夏启。
“怀诅咒了自己,所以她的每一世轮回命格都呈大凶之势,命主孤煞,盛极而衰,注定不得长久。”
淼轻声复述着,声音显得有些干涩。她自身通晓卜算之道,自然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虽不算福缘深厚,却远远谈不上命主孤煞,真正如诅咒所言有着大凶之命的人是姜妘,而这本来也该是她的命。
“我不怪他,不怪任何人。”
仿佛察觉到淼的心情一般,姜妘平静的道:“他曾算出怀的每一世轮回,却发现自己阻止不了诅咒的应验,只要怀的魂魄一旦转生诅咒便会如影随形,避无可避。他试过许多方法,直到诅咒再次在我的身上应验,他才认定正常的转生无法逃脱怀的诅咒,于是他凭借阴阳玉之间的联系打破了时间的障壁,将过去的我送到了千年以后。”
强取生魂,等同夺人性命。启回到过去取走了幼年姜妘的魂魄,按理原本已经成年的姜妘会消失,可是因为沉灵阵的关系,姜妘的魂魄保留了下来。
“怀是神女意志的转生,拥有神女的一魂一魄。在她死后,魂魄会回到神女的埋骨之地,这里是他进不来的地方,若不能阻止怀的魂魄因诅咒转生,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沉灵阵可以隔绝我与神女遗骨的感应,在我死后,只要魂魄不回到神女身边,这一世的诅咒便不会结束,只要我身上的诅咒仍在,怀的诅咒就不会再次降临到你的身上。”
“可是,为什么是千年后?”
“神女的残魂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转生。”
姜妘缓缓道:“怀的力量来自于神女,无法像常人一样进入轮回,她的魂魄每一次转生都会间隔很久,第一世相距四百年,第二世相距六百年,第三世相距八百年。自我之后,要再过一千年才能迎来新的转生机会。”
淼静静的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一阵失神。过去好一会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声音涩然:“我本不该存在的,他行此逆天之举……会怎么样?”
她说的含糊,姜妘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沉吟,答道:“他服食了洞明丹,这一世借药石之力不死,一旦身死,天谴之下魂魄会消散于天地,再也无法往生。”
淼呼吸一滞,瞳孔微微收紧,她愣愣的看着姜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
姜妘却显得平静许多。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淼的身上,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长生而不能忘情,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想要的。”
见淼仍有些恍惚,姜妘轻轻一叹:“你啊,可没时间为别人的故事难过。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淼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姜妘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唇角微动,面上没能成功露出什么友善的表情,目光却显得很平和。她慢慢从地上起身,目光落向远处的巨木,轻声对淼道:“这里是星辰宫的尽头,神女的埋骨之地。远古神灵的力量远超常人,一旦死去,身体和魂魄会化为山川河流的一部分。神女死后,她的躯体与地脉合为一体,一般人无法进到这里,而最外围的星辰其实是神木的影子,后来有人凭此地势修建了一座宫殿,似真似幻隐于山间,便是如今的星辰宫。”
淼细细打量了周围一眼,奇道:“这个地方我以前从没有来过,我以为幻境消失的地方就是星辰宫的尽头。”
她曾来过星辰宫,也以为自己走到了宫殿的最里面——没有璀璨夺目的星辰,没有变化万千的幻境,它露出了寻常宫殿的全貌,虽以玉石铺地、四处饰以琉璃,可是再漂亮的地方一旦失去了那层神秘色彩,也将变得索然无味。
姜妘道:“这个地方有些特别,若是得不到神女残存意志的认可,任凭你本事通天也找不到进来的办法。”
这一刻,她的视线与对面女孩交汇了,看着面前神色有些异样的女孩,她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目光却充满了莫名的意味,“我们是她的一部分,她本来永远不会拒绝我们,可惜你我的存在已成了逆天而生的变数,无论缺哪一个都进不来这里。”
但是即便进来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淼默默地在心里补充道。她抬头迎上姜妘的视线,这一刻两人好像再次心意相通了,姜妘一直知道她心里的打算,她也知道姜妘能够洞悉这一切,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你后悔吗?”姜妘问道。
淼轻轻摇了摇头,认真道:“来之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不后悔。”
“若是再也见不到他呢?”
“我会回去的——”她的话一顿,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变得更为坚定,“我一定要回去。”
姜妘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对方目光明亮,话语坚定,与方才迷茫失落的模样完全不同,她隐约可以猜到原因,却始终无法理解,更不知道该如何认同。她并非不懂这样的感情,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眼前这个女孩又确确实实代表了她的另一种可能,对方珍视着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一件又一件。
“你应该知道,我们两个同时存在违背了常理,必定要去其一。秦陵依龙脉走向而建,沉灵之地建在神木的根系上,神木力量纯粹,它的周围容不下阴阳颠倒之物,我早已身死,即便有神女的力量护佑,此时再不醒来也会被神木净化。他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只要时间一到我的魂魄自然消散,只可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放我出来的人会是你。”
姜妘再次问道:“放我出来,你后悔吗?”
淼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妘慢慢走近几步,两人距离更近了,“你知不知道,你我之间力量悬殊,魂魄本出同源,我若要借你的身体还阳,你根本没有胜算……外面还有等你回去的人,你不怕吗?”
“以前或许不怕,现在的话,我还不想死。”
几日来的折腾,让淼的眉宇间留下了郁色,但此刻她的脸上很平静,也很认真:“过去我一直不明白生与死到底是什么,只当是寻常,直到后来我直面了亲近之人的死亡,前一刻她还在我身边,可是后一刻她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过往的诸般记忆中从此只留下我一个人去怀念。那时候我心里难过的紧,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只是一想到这个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便不由悲从中来。”
“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生与死根本不能等同而论。活着,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活着,就会有再次见面的一天。人一旦死去,便是真正的相见无望,天地茫茫无处寻觅,从此相逢只在梦中……”
“你错了。生与死是万物间的流转始终,本身并没有悲喜之分,你会有这番感慨,不过是因为动了情,有了欲。”
姜妘眸光微动,语气淡淡:“人之常情,聚则喜,离则悲,又为生而欢悦,死而戚戚。当年你年纪尚小,心性不稳,最容易为外物所迷,先是阮小荷的死对你造成了冲击,再是与伙伴离散途中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星辰宫中修炼五年,你心魔渐生,差些走火入魔,后来去了恶人谷更是对莫雨渐生依赖……”
人的心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但有些感情一旦燃起便再难熄灭,若要免受其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接触——这是羲和夫人对姜妘的一贯教导,如今时隔多年,姜妘再次想起了小时候的诸般往事。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腹空知饥,天寒知冷,人可以凭借修行达到寒暑不侵,但是否可以通过淡化欲望达到无情无欲?仙神尚不能够,凡人如何绝尽常情。
羲和夫人看错了她,她高估了自己。
淼不知道姜妘心中所想,她只是在为对方知道这么多事而惊讶——这已经不是消息灵通的程度了,简直像是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难道她被读取了心思?也不对,纵然姜妘力量强过她,对方要动手,她也不会没有一点察觉。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淼的脸上不乏惊愕之色。最初她随莫雨回恶人谷,一方面确实是担心莫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对“自我”产生了迷茫,因急于寻求一种“认同”,这才跟着昔日同伴,至于后来与莫雨关系的日渐变化,又是当初所预料不到的。
对于淼的疑问,姜妘难得卖了个关子,她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淼,慢悠悠的道:“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这许多年来你私下做过什么,梦到过什么,去过哪里,又见过什么人,甚至你和莫雨之间的小秘密,我也知道。”
“什…什么?”
最后一句话令淼大惊失色,可是还不及阻止,便听姜妘一字一句道:“昆仑下雪的晚上,南屏山夜雨中的破庙,还有瞿塘峡下——”
“哎,没有了,别再说了……”
淼及时阻止了姜妘这种揭老底的行为,虽然周围没有旁人,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了较为敏感的记忆,淼的脸微微发红,姜妘看在眼里,面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样子,目光却透着哂意。
这么一来,反而弄得淼更加不好意思。她别过头去,小声嘀咕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啊。’
微风拂过,一阵花香伴着清风袭来,萦绕在人的鼻尖,沁人心脾。
姜妘轻轻抬手,接住了几瓣从远处飘来的小花。这花本身没有颜色,却散发着美丽的微光,如今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石,如同眼前之人一般,只要入了眼,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姜妘心里轻叹一声,目光触及对面人微微泛红的脸颊时,眸底浮现出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温柔。
真是神奇,明明只是看着,却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明明对方与她并非同路,却偏偏忍不住待以宽容。
甚至星辰宫中,看着对方茫然无措独自一人蜷缩于角落之时,她总会忍不住陪在一旁,即便彼时的她只是一缕意识无法现身亦无法出声,也会一直陪着直到对方入睡……
淼,奇怪的名字,奇怪的人。
几千个日夜,姜妘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个名叫“淼”的小女孩从一个懵懂的幼童慢慢长大——山中多年的封闭生活令其依旧不谙世事,为人处世上直接大胆,有时却也单纯的让人头疼。
后来,这个孩子离开了骊山,她再也不能长久的陪着——她只是寄生在对方身上的一缕意识,离开秦陵深处的本体太久会消耗宿主大量精力——只能偶尔现身几次,看看对方过得好不好。
再后来,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对方的身边有了另一个人陪伴,即便再次陷入梦魇之中,也不再需要她。
她有点失落,还有点奇怪。
失落于心中莫名的空虚,奇怪于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认真的看着一个人了,也很久没有这样在意着什么了。
这种感情很陌生,偏偏她控制不了,更因对方的“特别”,她也不想控制。
在姜妘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她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已经与尘世绝缘,可是直到死去的一千年后,她碰上了一个让自己十分在意的人,偏偏那个人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谁能不在意自己呢?
无情无欲的天地或许可以,除此之外,连神也不能。何况她还不是神,她只是人。
人为何物?七情六欲皆苦,偏偏独乐其中。
许是姜妘半天没有动静,淼疑惑的目光望了过来,正要开口,周围的环境却在此时发生异变。
原本明媚的艳阳天突然之间暗了下来,与此同时,远处的神木发出一道耀目的金光,金光直冲天际,于顷刻间挥散了云层,露出了悬挂在天际的孤月。而另一头金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一时间,神木的两边一日一月,一明一暗,光影交错之处更是把神木的树冠分成了明显的两部分。
淼看着眼前日月同辉之景,不由愣在了原地。她站在阳光下,下意识去看姜妘,却发现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神木,整个人沐浴在柔软的月色里,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淼直觉有些不对劲,可是姜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丝毫反应。
“时间到了。”
姜妘轻叹一声,打破了之前的沉寂。她回过神看着淼,眼中仍是一片平静:“他来找你了,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对方这句话太突然,淼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妘轻轻摊开手掌,掌心正躺着一块通体圆润的玉璧,玉璧表层隐隐散发着流光。淼一眼认出,这块玉璧上刻着的花纹是她幼时带在身上的那块蛇纹玉璧。
“这是阴阳勾玉里的阳玉,为神女的右眼所化,有束缚魂魄之效。我正是靠着这个才能隔绝与你之间的感应,魂魄不至于离散。”
说着,她轻轻合起了手掌,一阵碎裂声传来,有粉末状的物事从她的指缝漏出随风飘散,当她重新松开手时,掌心已经空无一物。
突然之间,周围狂风大作,之前被姜妘强行压制的死气终于还是挥发开来。淼迎面撞上这股阴风,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她几欲喘不过气,五脏六腑像是揪在了一处,挤得人生疼。
但这痛苦只是一刹那,在黑色的死气快速爬满姜妘全身的时候,神木的主干突然再次发出一道极强烈的金光,那金光顷刻奔至眼前将姜妘整个人吞噬。
压迫着淼的那股压力渐渐消失不见了,她从巨大的痛苦中慢慢回神,却见姜妘被一道金光锁着,身形逐渐变得模糊。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喊道:“你去哪?”
狂风未停,周围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淼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因为她分明看见对方开口了,却因周围呼啸的风声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尝试着伸出手,却在穿过光与影的交界时为无形的屏障阻挡在月色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体一点点消失不见。
从姜妘自杀般的行为里,淼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但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对于这样的结果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狂风逐渐停止,锁住姜妘的金光开始慢慢消散,她的身体也随之支离破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看了淼一眼,轻声道:“我这次回来是因为一个人,现在我见到她了,心愿已了。”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自她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我既已身死,自该归于天地,何况回去的路上,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几近呢喃,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淼,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离,神色温柔而安详,令人见之难忘。
‘他选择了你,我并不嫉妒,只是遗憾不能陪你到未来,去见证我的另一个可能性。’
‘但我并不后悔,也并不难过。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神树之下,苍天为证,总有一天你我会一起重归永恒,到了那时,即便是神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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